遠山的鮮花
冬日的上午,媽媽讓我幫她剪去白髮。她閉著眼睛,安詳地坐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陽光穿過窗戶,靜靜地灑在她的頭髮上。灰塵在陽光中跳動,在媽媽的頭髮上跳動,似乎是跳動在黑白的琴鍵上,無聲無息地撥弄著時間的聲音。我小心冬日的上午,媽媽讓我幫她剪去白髮。她閉著眼睛,安詳地坐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陽光穿過窗戶,靜靜地灑在她的頭髮上。灰塵在陽光中跳動,在媽媽的頭髮上跳動,似乎是跳動在黑白的琴鍵上,無聲無息地撥弄著時間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揀出這些歲月的痕跡,一根根地剪下,放在桌子上的一張白紙上。
那一小堆白髮,在陽光下有些刺眼。媽媽忽然說,她的頭髮很薄,就像她的命一樣。媽媽發出類似這樣的感歎不止一次,她就常常對我說,她苦就苦在沒有文化上。
外婆身體不好,經常生病臥床,而外公在十里之外的鎮醫院上班。媽媽很小就輟學了,並開始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擔負起照看小姨和小舅的任務。隨著年歲的增長,媽媽幹農活越來越在行了,每年都被評為模範,漸漸支撐起了這個家。大舅、小姨、小舅紛紛先後畢業分配了工作,跳出了農門,而媽媽,嫁給了我的爸爸,繼續幹著農活。
媽媽做事乾脆利落,脾氣急躁,情緒起伏變化很大,我常常不經意就會遭到她一番劈頭蓋臉的訓斥,這讓我感到無可適從,我多麼渴望一個溫和的媽媽和一個溫馨的家。
記憶最深刻的是上小學的時候,好多個忘記帶傘的下雨天裡,眼看著別的家長陸續送傘來,而我從來都沒有等到過媽媽的身影,這讓我感到委屈。我知道自己不能怪她,因為這個時候,媽媽常常在為家務和農活操勞。只是那種失落的情緒,一直籠罩著我的童年時代。
翻看以前的日記,或是不經意間想起往事,發現我的成長的歲月裡,有太多的憂鬱和悲傷。爸爸似乎常年都是眉頭緊鎖的,他的寡言,讓我不敢接近。而媽媽的勞累和艱辛,讓我自責。最怕的是爸爸媽媽的爭吵以及爭吵後媽媽的哭泣和歎息。每每這時,我既不耐煩又難過,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
從小,我的學習就不錯,大紅的獎狀貼了客廳的一大面牆,親戚朋友無不誇獎。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我同齡的女孩紛紛輟學外出打工並寄錢回家了。在壓力和誘惑之下,媽媽有幾分動搖,她常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要不你別上了,出去打工,讓你哥哥上好了。每每這時,我心裡都充滿了憤怒。我深信,只要我考上大學,早點工作掙錢,我就能離開這個家,他們也不再有這麼多煩惱。
我考上重點高中的那個夏天,看著通知書,媽媽很開心,沒有再說不讓我繼續上學的話。可是我知道,家裡哪裡有錢給我交學費呢?這一次,媽媽堅定地說,這個不用你操心。
過了幾個月,她從外婆家借來了一萬塊錢,和爸爸去了武漢做小生意。他們住低矮的房子,沒有任何娛樂,連在外面吃一頓熱乾麵都不捨得。
學費算是掙了出來。然而,當媽媽用羨慕的語氣說起誰誰給家裡寄了幾千塊錢,誰給她媽媽買了黃金戒指,誰給他爸買了衣服的時候,我就感到煩躁,更多的是自責和愧疚。
這樣的自責,只有當我做到NO.1的時候才能略微地減輕一點。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很出色很優秀,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乃至這個家庭的命運。
可是我並不能做到那麼出色,尤其是進入大學以後,我感到那麼彷徨和迷惘,周圍充斥著空虛和浮躁的空氣,我抗拒卻又無力逃脫。我既沒有漂亮的長相,也沒有脫俗的才藝,亦不屑去參與那些活動,我的平庸讓我敏感、自卑,莫名的壓抑不斷襲來。我接了幾個家教和促銷的兼職,希望盡量能在經濟上減少他們的負擔,只有這樣,我心裡才會好受一點。
畢業後,進入社會,我才真正明白了生活的艱辛和現實的殘酷。現在想來,他們在武漢的幾年,沒有經驗,也沒有人脈關係,他們是怎樣度過最初的困難?沒有娛樂,沒有光鮮的生活,他們承受了多少「城裡人」的冷眼?
在工作受挫、感情受挫的那段時間,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暴躁」和「抱怨」,在給自己敲警鐘的同時,我心底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傷——我更多地懂得了媽媽,我終於明白,是粗糙的生活磨掉了她的溫柔和耐心。
我和媽媽長得很像,從小我就聽別人這麼說,我卻總是渾然不覺。直到前年的春節,我用新買的數碼相機給家人拍了很多照片,其中也有我和媽媽的合影。我仔細端詳那合影的時候,才猛然發現,我們的面容何其相似!
仔細想想,我們還有很多共同之處:相同的急性子、和別人相反的絞毛巾的手勢、半夜起床喝水的習慣,我們還患有相同的風濕性關節炎,每個陰雨天,我們都要承受相同的酸痛折磨。
我明白,我們的生命注定是相連的,無法割捨的,儘管有過厭煩和怨恨,她始終都是我最牽掛的人。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努力前行的最大動力之一,就是為了讓她高興,為了讓她少一點歎息和抱怨。
2008年金融危機下,村裡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都因工廠倒閉或裁員紛紛回家了,媽媽擔心地給我打電話,得知我並沒有受影響,她由衷地說,看來,多讀點書還是有好處埃
想起她曾經對別人的羨慕,是的,她應該羨慕,她和爸爸疲於奔命半輩子,供我和哥哥上大學,他們確實不容易。他們沒有退休金,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已經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真的應該享福了。工作以後,我用工資給她買了一對黃金耳環,她高興地戴上了,金燦燦的,挺好看。
近年來,媽媽的脾氣柔和了很多,即使偶爾的煩躁我也能安慰她,能幫她排解了,而不再像當年那樣,只知道自己瑟縮在一邊不知所措。她有很多事情都會來徵詢我的建議,我這才發現,我已經長大了,而她,真的老了。
可不是嗎?哥哥的孩子即將出世,她都是要做奶奶的人了。即將誕生的小生命,承載著她新的希望和生活嚮往。
兩個小時過去了,白髮堆成了一小堆,媽媽舒服地微微瞇起了眼睛,她輕輕地說,真暖和埃我站在媽媽的身後,輕輕環住她的脖子,抬頭看看天,天空像一片寧靜的海,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飄過。燦爛的陽光下,遠處的山格外地清晰。山上,開滿了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