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飄絮
推開大門,走進老家的庭院,院子裡靜悄悄的。迎面的兩棵杏樹,花開得正白。枝上的幾隻麻雀,見有人進來,驀然飛去,銜走了縷縷寂寥。我和妻子沒有急著進屋。她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我則站在庭院裡,觀察、感受家中那份春日裡的推開大門,走進老家的庭院,院子裡靜悄悄的。迎面的兩棵杏樹,花開得正白。枝上的幾隻麻雀,見有人進來,驀然飛去,銜走了縷縷寂寥。
我和妻子沒有急著進屋。她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我則站在庭院裡,觀察、感受家中那份春日裡的寧靜。
太陽懶洋洋地照著,院子裡平鋪著一種安靜和慵懶。屋門口兩邊的石榴樹,已發出了紫紅的嫩芽。這兩棵石榴樹栽種多年,枝幹屈曲,枝條旁逸斜出,和老屋的滄桑連在一起,那點點的「紫紅」,是生命的又一次萌發。窗台下的那棵月季花,也已生發出旺盛的枝芽,它是我在家居住時栽下的,已有十多年了。這些年,它年年花開花落,喧鬧著這個小院;忘記是哪一年,父親在庭院中栽上了一棵小榆樹,現在已如拳頭般粗,柔軟的枝條上,冒出了串串嫩青色的榆錢,只是還沒有長大,怯怯地縮著身子。那棵彎曲的枸杞樹,已沒有了往日老枯的枝條,顯然是剛剛修剪過的。風兒輕輕掠過,低聲訴說著小院的安詳。
這一切,都兀自地存在著、生長著,自然,也在寂寥著。
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就是它們,陪伴著我的父母,過著生活。
父母還沒有覺察到我們的到來,我猜想,他們一定是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因為幾乎每次回家,父母呈現給我們的都是這樣的情景。兩位老人都耳聾得很,若不是院子裡發生巨大的聲響,或他們有意向院子裡眺望,是不會知道院子裡的事情的。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母親那滿頭的白髮。我知道,母親是正坐在靠近南窗的那張小床上。這是母親的習慣,平日沒事,她就坐在那兒側著身子看電視。她坐在一種寂寞裡,也坐在一種平靜裡,看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熱鬧世界。
那張小床,本是母親為我的兒子——她的孫子準備的。兒子考上大學的第一年,寒假我們帶他回家過年,母親在南窗下安放了一張小床,硬是要兒子隨她睡。母親說:「安在南窗下,暖和。」其實,一年兩個假期,兒子至多會在床上睡幾個晚上,可這張小床,此後就一直放在了南窗下。每次兒子回家總是抱怨說:「困死了,奶奶晚上總是不睡覺,老跟我說話。」我只是淡淡地一笑,笑後便是一陣心酸。我知道,我的母親老了,因為老了,才有了對親人的更強烈的思念,才有了對孫子的喋喋不休的話語。我在心中對兒子說:「或許,有一天你的爸爸也會這樣的。」再往後,好多次我回家,總能看到母親坐在小床上,總會看到母親那滿頭的白髮。有時我想,是不是母親這一根根的白髮裡,也飄著對兒女的絲絲牽掛呢?
我和妻子走進父母的房裡,兩位老人一臉的驚喜。父親拉座(像是要接待客人),母親則起身想從床上下來。我趕緊抓住母親的手,把母親按在床上,我覺得母親的手微微顫抖,那一頭銀色的白髮也在抖動著。
好多次,看到母親的白髮,就讓我想起了秋天裡乾枯了的玉米葉。在那一叢叢的玉米葉裡,母親的身影在晃動。
那些年裡,每到收割玉米的時候,村裡的家庭婦女都要挎上筐子,到田地裡掰玉米,而男人們則手持鐮刀,在後面收割玉米秸。其實,掰玉米的活兒遠比收割重、累,她們要把一筐筐玉米從地裡挎出,再裝到車上。在地裡,刀片一樣的玉米葉,劃割著她們的臉龐,玉米穗上的塵土扑打到臉上,一天下來,臉上就佈滿了血痕和灰塵。那些時間裡,母親經常是疲憊不堪的。也許,每個人都會明白,那種疲憊,是注定一個人早生白頭的。所以,到後來,即使是看到青青的玉米葉,我也會想到它的乾枯,想到母親的疲憊,想到母親滿頭的白髮。
我是什麼時候注意母親的白髮的,已經不記得了。但母親的白髮,對我心靈的衝擊,卻是愈來愈強烈了。
我上次回家是在二月初九,那天是父親的生日。二月初九,春天裡一個高高的日子。可母親的生日是九月初二,於是母親就常說:「我命中和你爹不和,連生日都是對著的。」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兩個人也確實是衝突不斷,遇事意見很少有一致的時候。輕的時候,兩人就吵幾句嘴;重的時候,則常常僵持不下,要「斗」好長一段時間。記得有一次,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兩個人就吵起來了。母親在房內,父親在房外。母親一邊啜泣,一邊說:「你什麼時候聽過我的勸說?」父親就說:「聽你的勸說,女人當家必定得垮,我為什麼聽你的?」父親的話就是這樣,又倔又硬,像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地上,同樣也重重地砸在母親的心上。我覺得,我的父母就像是一座山和一條河,他們命中注定要在某一個地方相遇,於是,山擋著河,河繞著山,纏繞在一起,互不相讓,僵持不下;但他們又山水相依,誰也離不開誰。大概這就是命吧,月老的手把他們拉在一起,讓他們表演著悲悲喜喜的戲劇。
遵循著農村的風俗,父親的生日辦得比較像樣,母親的生日則是只有我和妻子回家,同老人在一起吃頓飯。雖然只是一餐飯,母親卻很高興,她認為比父親的生日過得「踏實」,她喜歡這種安安靜靜的日子。
原先,父親過生日時,總是母親忙活,一個人炒菜做飯,忙裡忙外,極盡操勞。後來母親漸老,這種操勞的活兒就由我和妻子接了過來。從此,母親就「閒」在一邊了。
今年的二月初九,天氣似乎特別的晴暖。母親拿一隻腳凳,坐在院子裡哂太陽。她瞇著眼,好像院中忙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把自己「陷入」一種寧靜之中,為自己構建出一個清淨的空間。她的滿頭白髮,在陽光下泛出一種銀白色的光芒,釋放著一種篤定的心境。我覺得這樣很好,她能把自己「靜」在一邊,就免得像一些年老的人那樣,因為看不慣一些事情,而心煩氣躁,傷身傷心。
母親就這樣坐著,沐在太陽的溫暖裡。
我的心也很平靜,出出進進,忙裡忙外,疲勞著,快樂著。因了父親的生日,因了母親的那份平靜和淡定。
客人陸陸續續到了,我的三個妹妹也來了。她們放下東西,就圍在了母親的身邊。這是做女兒的天性。我在忙碌的同時,不時地看看母親,我希望從母親臉上,能看到一種安靜和祥和,看到一種幸福和喜悅。
忽然,我看到了一幅溫暖的畫面。
我的小妹正在為母親梳頭。母親的髮髻已經散開,稀疏的白髮如枯葉一般散在她的頭上,小妹左手攏著母親的頭髮,右手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動作緩慢而又輕快;母親則笑盈盈地淺低著頭,不時拿右手在頭上按一下。中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這一對幸福的母女,一種慈祥的愛籠罩了周圍的一切。梳著梳著,母親的白髮不再凌亂,溫順地披了下來,像是披上了銀潔的絲線,散著聖潔的光輝。我呆了,癡癡地看著,看著我那易於滿足的母親,漸漸地,我的眼角濕潤了。小妹看到了我,笑笑說:「看,咱娘的頭髮都掉了。」她用手攏了攏,發不盈手。
是的,母親的頭髮的確掉了很多。是因為那曾經的艱難時日,是因為對兒女的過度操勞。
記得從前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媽媽喜歡吃魚頭。其實,那已是比較好的時候了,能吃上魚頭的媽媽還算是幸運的。我小的時候,家裡很少煎魚吃,偶爾煎一次魚,孩子又多,連魚頭也是剩不下的,我的母親只能吃散在碟中的魚末。
曾經有好幾年,幾乎每次吃飯,母親總是落在後面,最後才吃完,我們總嫌她吃得慢。後來才明白,不是母親吃得慢,而是母親有意落在後面,先讓孩子們吃飽。在那個困難的時代,母親還有什麼辦法呢?我覺得,世上最不張揚的,就是母親的愛。
於是,我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勤了,因了兩位年過七十的老人。
漸漸的,告別就成了一種儀式。雖然知道用不了多久我還要回來,但每次離開時母親總是把我送出很遠。我一次次回望,母親卻總是站在那兒,她滿頭的白髮,瘦削的身體,立在那兒,站成了一棵秋霜後的蘆葦,搖曳在晚秋的夕陽裡,伶仃而又蕭瑟。
風起處,白絮飄飄。讓我回望,讓我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