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就像一塊試驗田
聽到看到太多的女人為避孕、流產受苦,女人默默地在自己身上用藥、用工具、用各種五花八門的新式武器,好像女人的身體就是一塊試驗田。失敗了,那是你自己的事,強忍著淚自行處理去。男人好瀟灑;你們女人的事我不懂,你在身上放什麼我不管,別妨礙我就行。
我的身體就像一塊試驗田
做女人就是受罪多,危險多。每個月如果到了日子還不「見紅」,心裡就開始七上八下的,吃不安穩,睡不踏實。從小到大,月月「老朋友」如期而至,還常常提前兩三天,只有兩次「遲到」:第一次是我剛參加工作那個月,因為是新人,精神極度緊張;第二次是1996年10月,有「情況」了。
「情況」來得太突然。我本來以為跟第一次一樣,是疲勞所致,可過了四天還沒動靜,就去買了兩條試紙。頭天晚上顯示出兩道槓,心裡咯登一下子,可還抱有一絲幻想,因為聽人說早上測試比較準。第二天早上又試了一遍,還是兩道槓。完了,沒跑了。我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立刻決定不能要。我和老公結婚一年多,自己的房子還不知在哪兒蓋著呢,再說工作就夠累的了,再弄個小累贅,還不得把我累死?老公支持我的意見。
去醫院做B超,拿著超出來的「地形圖」,大夫問:「應該哪天來月經呀」,掐指一算,「時間還來得及,你吃藥吧,痛苦小一點。」然後到計劃生育室。大夫發給我兩片藥,說這週六、週日各吃一片,按說明書上的做就行。約定下個星期一到醫院吃第三片藥。
週末在恐慌中來臨。小時候生病多,我練就了既不怕打針也不怵吃藥的本領,可面對手裡那兩粒白色的小藥片,我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症狀:會不會大出血?我會不會死?得有多疼?老媽那一輩沒吃過這藥,周圍人也沒有經驗,我問誰去呢?醫生都說沒事沒事,對她們來講當然沒事,她們連死人都不怕,還怕一個小媳婦流點血嗎?可我從小就暈血呀!老公見我發呆,他還著急了:「快吃了吧!」就吃了。有那麼一秒鐘,我對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產生了一絲歉意。那一瞬間,我心裡可能流動著一種叫做母性的東西,我能感覺到那東西非常溫柔。
自從嚥下第一片藥,我就開始噁心,老想吐可又什麼都吐不出來。公公好心讓我先補一補,燉了一大鍋雞湯,我看見難受得直想哭,但是怎麼能辜負老人的好心呢?拿出大無畏的勇氣喝兩口吧。晚上,公公做了大棒骨,嚇得我週日非鬧著要回娘家。因為我想吃兩口我媽給我煮的掛面。稀里呼嚕一碗清湯掛面下肚,老公覺得委屈了:「我以為你回家能吃什麼呢,就是掛面和餃子呀?真是有福不會享。」我有點急了:「我噁心,就想吃清淡的。你想吃肉,回你們家吃去。」那兩天,除了那碗掛面和幾個餃子,我幾乎就沒再吃別的東西,餓得我腿都軟了。
恐怖的星期一終於到了。那個秋天的早晨有點涼,刮著風,我穿著厚厚的毛衣,頭上裹著大圍巾,捂著風衣,打扮得像換雞蛋的農村婦女,一臉英勇就義的表情,被老公領著手去了醫院。計劃生育室真熱鬧,十好幾個來吃藥的。大夫把藥發到我們手裡,看著我們一個一個地把藥吞了下去。注意事項還沒講完,我就第一個有反應了:肚子疼,疼得我齜牙咧嘴。大夫好心,讓我到手術床上躺一會兒,然後我就聽不清大夫說什麼了,好像是說疼也得忍著,要到花園裡走一走、跑一跑、跳一跳,這樣容易「有成績」,否則可能會有比較頑固的小胚胎,死活粘著不下來。大夫扶著我走出門,跟老公說「你帶她找地方活動活動。」我可能一輩子都沒表情那麼難看過,穿過門診走廊時,聽見一男的在背後說,「女的就是受罪。」這是我一生中聽到過的最紳士的一句話了。
我除了疼什麼都不知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上努力在笑,但一定比哭難看。老公不知所措地坐在我旁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要是實在疼,那你就哭吧!」可我哪兒有勁哭啊!肚子裡的疼一陣接一陣的,像是有個大棒子在裡面瞎攪和。我這才明白,剛吃完藥那會的疼就不叫疼!痛經的疼更是小兒科。現在我已經想不起那種感覺,我只記得當時我想到了幾個詞:翻江倒海、撕心裂肺、火山爆發、洪水奔流、天崩地裂,我還記得跟老公說,你讓我死了吧,死了我就不疼了。老公八成嚇傻了,從包裡拿出一本《鹿鼎記》,一頁一頁地翻著,我估計他是什麼也沒看下去。見我疼得直咬圍巾,老公把一根手指頭塞進我嘴裡,「你咬我吧。」一會兒,老公的手指頭上就有了一排深深的牙印,再一會兒,就泛出紅色來了,可他一聲也不吭,繼續翻他的《鹿鼎記》。我鬆開嘴,運足了力氣恨恨地說了一句:「我跟你離婚!」我是真想跟他離婚哪!周圍的大姐們聽見,忙跑過來勸我:「你這是幹什麼?多大的事呀就把離婚掛嘴邊上。再說這事你也有責任,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想跟她們理論,可一陣疼痛過來,我再也說不出話,只覺得眼淚流到了腮幫子。
幾個小時過去,已經是中午了,我就這麼疼啊疼,大姐們說,「你去上趟廁所吧,看看下來沒有。」她們給我拿了一次性塑料杯。我使了半天勁,沒任何不認識的東西出來。一個大姐往計劃生育室打了電話,那邊說除我之外,別人都拿著「成果」驗明「正身」過了。一個性急的大姐說「去,出去跑兩圈,不然你白疼!」我眼淚汪汪地說:「我要回家,我找我媽去。」計劃生育室的大夫說,按規定,打不下來是不准離開醫院的,托了熟人,就特批我回家吃午飯,吃完再回來。好心的大姐們勸我,也許吃完飯就下來了。
回到家,我媽給我煮好了雞蛋掛面,吃到一半,我說想上廁所,我媽拿出多年不用的精緻小痰盂,說「說不定就下來了呢。」果然,裡面有一堆我從沒見過的東西--烏啦,總算修成正果了。下午給計劃生育室打電話,大夫說一定要我把「東西」拿過去給她看,並且一定要我本人去。去就去吧,心情不同,我也不計較什麼。大夫「審查」過後,給我開了補血的藥,讓我好好休息,不要受風。同事大姐們還告訴我不要摸涼的東西,連門把手都不要碰。從此,我兩個月沒洗碗,也沒洗過衣服。
熟悉好萊塢電影的人都知道,壞人是從不一下就死的,總是你以為他死了,剛要鬆口氣,他又從缺胳膊斷腿的死人堆裡爬出來,衝你開槍或是掐你脖子。我的藥流居然也是這樣。我以為再流兩天血就沒事了,可是一流就兩個月沒完沒了。不多,每天都有一小塊。深褐色的。又去醫院。B超室的大夫說從「特寫」上看已經完全乾淨了,什麼都沒有,只是子宮壁有點厚;計劃生育室則說,出血表明「革命」尚未徹底,需再動一次刀。說著「嘩啦」一聲抖出那些冷冰冰的器械,嚇得我說,「再等兩天吧!」那「嘩啦」一聲讓我下了決心:既不動刀,也不再吃藥了,愛怎麼著怎麼著,大不了是個死,總比嚇死、疼死強。我照常上班,照常工作,有一天,在一個商場的洗手間,我發現內褲上多了一片蜂窩狀的東西。從此天下太平。只是留下了一個毛病:一變天就腰疼。
自從受了這次罪,我跟老公說定:安全措施一定要到位,比美國國家安全局還要到位;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他媽真跟你離。」
離婚的話只是氣頭上說的,如果當時我留下那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如今他(她)也該兩歲,會叫媽媽了。年近三十,我忽然變得非常喜歡孩子,賣菜的農民的孩子我都喜歡,拖著鼻涕的我都不煩,不知道是不是年齡使然。可是,每次想起吃藥的經歷,我又很恐懼。
面對老人們有一搭無一搭關於孩子的聊天,我茫然不知所措。
自1957年潘居的第一個避孕藥丸誕生起,被弗羅依德聲稱的生物學決定我們命運的宿命論遭遇致命打擊。性慾徹底從生育中分離,生育成為自願的行為。女性在科學的旗幟下擺脫束縛,在生育方面贏得了初步的解放。
當計劃生育這一概念在上個世紀初由美國的桑格夫人倡導,她所強調的主要是母親的健康與壽命因生育過密而受損害,她更關注的是婦女自身的健康問題。所以在西方發達國家,計劃生育被稱為「家庭生育計劃」。而在發展中國家,計劃生育初期面臨的主要是人口控制問題。不論哪種背景下的計劃,對婦女來說,都是進一步的解放。
事實也有力地證明了科學和計劃造福於婦女的切身利益,喚醒了婦女生命的活力。而我這裡想談的是計劃生育中作為執行計劃的夫妻的技術問題。確切地說是男性的觀念問題。
聽到看到太多的女人為避孕、流產受苦,女人默默地在自己身上用藥、用工具、用各種五花八門的新式武器,好像女人的身體就是塊試驗田。失敗了,那是你自己的事,強忍著淚自行處理去。男人好瀟灑:你們女人的事我不懂,你在身上放什麼我不管,別妨礙我就行。
這叫什麼邏輯?
「再出事故,我他媽準定跟你離!」不是被逼急了、傷透了,哪個女人願意把自己變成潑婦口出狂言。依我看,實在不是今天的小女人個個都變嬌氣,而是男人太落伍、太麻木,或者是自私。男人們就不能對那些新式武器減少些牴觸、增加些熱情?試驗田本是夫妻兩個人的基地,讓任何一方承包到底都談不上「家庭計劃」。
原是想跟李紅談談做母親的感受,但她說,特想談談流產。因為流產這件事是她做母親的前奏,曲子沒唱好,特別影響後面當母親的情緒。而且她說10個裡面有8個都體會過她這樣的心情,怕是有些人也沒心思要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