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莫問出處
我在這個家中的位置很尷尬。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父母在我三歲那年丟了我,然後,他們在絕望之後生了妹妹。我回來時,妹妹十歲,我十三歲。在帶我去北京旅遊時,父母丟了我,那時,父親以為我我在這個家中的位置很尷尬。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父母在我三歲那年丟了我,然後,他們在絕望之後生了妹妹。我回來時,妹妹十歲,我十三歲。
在帶我去北京旅遊時,父母丟了我,那時,父親以為我在母親手上,而母親一直以為父親抱著我,等他們從衛生間出來時,我已經不見了。
他們在北京放聲大哭,絕望地奔走呼叫。那時,我已經被人販子帶上火車,奔向了陝西,與自己的父母失去聯繫,從此,我是一家貧窮夫妻的女兒,和他們一起吃糠咽菜,半年不洗一次澡,穿很髒的衣服,去山坡上放羊。我和所有陝西人一樣,愛唱信天游,愛吃醋和麵食。我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城裡人,而我的父母是外企的高級職員,一切的記憶,變得那樣模糊不清。
十三歲那年,當警察帶著母親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以為那美麗年輕的女人是記者,她太年輕太美麗了,簡直像我的姐姐!而我的養母那麼老那麼髒那麼不堪。可我知道,她疼我,把我當成心肝寶貝。這個到四十歲都不曾生育的女人,在我到來之後精神煥發。每天,那一盆水,必然是我第一個洗臉,然後才是她和爹爹。有好吃的,她必然要給我留著。雖然十歲才開始上學,可我是班裡最好的學生。養母說,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上學。
那時,我叫麗芬。母親見了我,一下抱我入懷,我臉上還有眼屎,衣服上還有灰塵,安妮,我的安妮。在丟失以前,我叫安妮,但我不認同這個名字,我只知道我叫麗芬。
養母哭得差點死過去,而我也不肯跟著母親回上海。我說,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我不回上海。母親幾乎傷心透頂,因為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埃剛丟我那陣,她差點瘋了,整天躺在床上,她的頭髮都快掉光了,後來有了妹妹才又有了精神,她把妹妹當成了我。等到見到我,她發現自己的女兒已經變成了鄉下土妹,甚至說著一口地道的陝西方言,她根本就聽不懂。
我還是跟著她回了上海,因為養母說,走吧閨女,上海是大城市,可以上很好的學校,上海還有馬路和高樓,還有水洗澡……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可是我喊著,媽媽,上海沒有您埃
一步一回頭離開了陝西,那是我的家埃
火車上,我一直在哭。母親似乎很想安慰我,但是,她卻不知說什麼好。她留給了養母一萬塊錢,一萬塊錢對於養母而言是天文數字,於母親而言只是一個月的工資而已。但我不開口叫她,我叫不出來,這個洋氣而雅致的女人,與我隔著千山萬水。
十年,可以改變人所有的習慣,之前,我喜歡喝牛奶唱英文歌,但後來,我只會唱信天游喝玉米粥。
父親和妹妹到車站接我們。父親開著一輛本田車,妹妹穿得似一個公主。他們很激動地擁抱我,我卻沒有什麼感覺。妹妹說,爹地,媽咪,姐姐長得好漂亮埃我的臉紅了,她這麼撒嬌地叫著爹地媽咪。我在他們簇擁下回家了,一進家門我呆了,富麗堂皇,和宮殿一樣,我的腳都沒有地方放了。
新拖鞋新衣服,母親執意讓我先洗澡,她為我放好了水,然後想幫我。而我不習慣在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體。母親出去了,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黑瘦,頭髮是黃的。而妹妹,是一個白雪公主,我覺得這不是我的家,因為太乾淨太漂亮,甚至我不願意洗澡,因為覺得他們嫌我髒。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每天都要洗澡,而我的習慣是半年才洗一次澡,因為在陝西,水比油還珍貴。
第一次吃飯,他們吃西餐,用刀子和叉子,我不會用,尷尬的場面讓我想哭,我想陝西的媽媽,我不愛吃這種東西,我想吃她做的拉麵。
那天晚上,我睡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十歲的妹妹和我一樣,也上四年級,我們在一個班。她會說流利的英語,她從小就上雙語幼兒園,她會彈鋼琴畫畫,她會跳芭蕾舞,我什麼都不會,我只在牆角一個人發呆,那是我最憂鬱的童年。十三歲,我從此進入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在上海孩子眼中,我是一個怪物,個子高高的,比他們大三歲,也上四年級,這於他們是好笑的,於我是一種恥辱。
從前在班裡我考第一,如今我考倒數第一。父親的司機每天車接車送,妹妹會熟練地打開車門,我不會。妹妹會使用家裡任何一個電器,而我,甚至連電視也不會開。雖然她親熱地叫我姐姐,但我知道,我不認同她是我的妹妹。
我不會用熱水器,所以燙了手;我不會熱牛奶,把微波爐差點搞炸了;我不會彈鋼琴,他們說肖邦時我想念陝北的信天游,我惟一的念頭就是回陝西,我要逃走。
我偷了錢,買了火車票。火車一直向西北,當進家的一剎那,我看到白了頭髮的媽,駝了背的爹,這才是我的家埃
那麼好吃的面,我一下子吃了三大碗,他們還是先打一盆水讓我洗臉,他們問我上海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連聲說著。是的,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喜歡上海,儘管他們對我很好。
媽讓我明天回去,她說,你必須回去,我們還等著你將來有能耐接我們出去呢。她死說活勸,有誰知道她的苦,雖然我是被人販子拐來的,可她給我的愛大到無形,十年之間,早就不是滴水之恩,她讓我回去全是為了我的前程。
我於是哭著回上海。這一去就是多少年,我上了重點中學,我學會了彈鋼琴,我知道了上海的所有街巷,我適應了吃西餐,當我考上大學再回陝北時,我那等了我多年的養父養母已經在黃土下葬了三年。
我跪在那裡淚如雨下。不是我不想回來,是母親覺得我不應該老往那裡跑,她要讓我變成一個城市孩子,雖然我的皮是城市的,可我的瓤還在陝北!
母親終於把我變成了一個優雅的上海女孩子,但我骨子裡仍然是那個內向羞澀的女孩子,我知道,我的血液裡流著內向的血。我始終認為,母親是偏向妹妹的。妹妹那麼洋氣,一直在他們身邊,何況,妹妹學習好,很小就去電視台做主持人,這讓母親多麼驕傲。而我是花錢上的重點中學。
我和妹妹同一年去讀大學。妹妹在上海,我去了北京,我想離開這個家,而妹妹捨不得離開父母。
母親在公司做副總,妹妹和她在網絡上聯繫,她常常會對母親撒嬌,依然叫母親媽咪。我覺得那樣叫很賤。
我依然獨來獨往。養母去世後,我一直覺得再也沒有人疼我,母親給我的物質生活並不少,可我覺得,她更疼妹妹。
妹妹曾經告訴過我母親的msn,我隨手記在了一張紙上,那是妹妹和她聯絡的方式,我不會這樣。
但妹妹說,母親病了,讓我給母親一個問候。我沒有msn,妹妹說,先用我的msn吧,我再給你申請一個。
謝謝,我客氣地說。
妹妹嫌我總說謝謝這個詞,其實妹妹一直對我很好,她說,姐姐你不要把自己封閉了。我們是姐妹,流的血是一樣的。
我的妹妹,似一個姐姐一樣在照顧著我。妹妹總想和我照大頭貼,我總是拒絕,我說,那是小孩子玩的東西,我不喜歡。
我上msn了。
母親在msn一直說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省錢,我給你買了波司登新款的羽絨服。我以為,母親是在對妹妹說話,我和母親說了說學校的情況,又說到自己,我以妹妹的身份撒了個嬌,我說,媽咪,我想你。
這是我第一次叫媽咪,我居然沒有感覺到肉麻,而且有一股熱流往上衝,也許我的內心總有叫媽咪的衝動吧。
母親打出了一個感動的笑臉,她說,媽咪激動得哭了。
怎麼會呢?妹妹一直叫她媽咪埃母親說,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安妮。
我呆了,原來,這是妹妹故意的!但我卻感謝親愛的妹妹,因為她知道我心裡有冰,而這些冰,可以用愛融化。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趴在鍵盤上哭了很久,我準備寒假回去的時候叫自己的母親媽咪,然後和妹妹去照大頭貼。
(讀書人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