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與妻子離婚。
我想我們沒有太多麻煩。所有財產一目瞭然,各執一半後房子歸她,車子歸我。我們沒有孩子。
不過法律程序仍然很麻煩,我們只有先實行分居。
妻子身為廣告公司經理,見慣大場面,並不哭鬧,卻執著地問我一個問題:「她到底有多愛你?」
我答不出,於是說:「我不過是想再愛一次。」
我不過是想再愛一次。我同妻也曾相愛,但結婚10年,再多的愛也已消耗殆荊
不要孩子起初是我提出來的,因為不想有第三者打擾我們心無旁騖的愛情。但後來我覺得寂寞,我想有新的激情,沒有激情便沒有靈感,沒有靈感便沒有作品,沒有作品便沒有收入,而沒有收入要愛情還有什麼用呢?
我歉疚地看著妻子:「你還如10年前一樣美麗。」妻子微笑:「也已是昨日玫瑰。」
我黯然,提起行李走出去,飛飛兒已經坐在車上等我。她說:「以後你就被我收容了,要守我的規矩。」
見到她我立刻露出笑容:「要不要約法三章?」
我和飛飛兒相識不過才一個多月,年齡相差倒有整整一輪。兩個人都屬龍。初識飛飛兒時她說:「龍生9種,各個不同,龜孫子王八蛋都算我們同宗。我頂多是條美女蛇,你是什麼?」
我打量她一身黑色打扮,閃閃的不知是什麼料子,上衣只到半截,褲子皮一樣緊貼在身上,扭動時水光瀲灩,真的像一條蛇。
那天我一晚上的話比一年都多。這段日子裡,我大腦的功能早已由電腦代替,方方正正的鉛字裡有懸念、有血腥、有疑惑,卻獨獨沒有靈感。我操縱男男女女的生老病死,愛恨離合,但毫不投入自己的感情,不過是操縱,我已冷血。
後來我把那晚隨口說的故事交給電腦變成了鉛字,不久有人也是用鉛字驚呼:「這是文壇新的血液盃」
那一刻我決定離婚。
我與飛飛兒坐在香格里拉談判:「我為你而離婚。」
她不領情:「但我也為你而失業。」飛飛兒本是我妻子手下一名僱員。
我不以為然:「廣告員的工作隨地可拾。」
「一個三十出頭有車有名的男人難道不是人盡可妻?」
「我可沒那樣隨便。」我的勢頭弱下來,卻仍做困獸之鬥,「但我的確失去良多。」
「又怎樣?莫不成你要我為你感激涕零,以身圖報?」她笑起來,壓粗嗓子作戲,「好吧,我會對你負責任的。」
我也不由笑了,同飛飛兒在一起永遠無法正兒八經地談話。但也許我正是因為這而喜歡她,她令我年輕,思維敏捷,充滿了——「意識流」。
當晚飛飛兒帶我去鋼琴吧慶祝,她說這是她能想得出的最高雅的地方了。我告訴她:「你沒必要為我改變自己。」
她皺一下鼻子:「你倒想,也只是今晚罷了。」
在鋼琴吧我們遇到飛飛兒的熟人。飛飛兒叫他黃經理,介紹我時說:「本市著名作家,怎麼?你沒讀過他的作品?沒事,趕明兒送你一本。」
我臉紅,責備她:「我哪裡有書送人家,給雜誌寫幾篇稿子怎麼好算作家?」
她揶揄我:「虧你是文人,倒不懂包裝,趕明兒是哪天?我這麼一說,他這麼一聽,誰會當真?他那經理還不是光桿兒司令一個?你好歹有百十萬鉛字兒,不是作家也是作家。」
被一個小一輪的姑娘痛斥,我竟聽得舒舒服服的,恍惚覺得自己真是作家。
但那黃經理卻並不只是飛飛兒說得那麼簡單地只是「那麼一聽」,隔了幾天竟認認真真地登門拜訪了,說要請我為他公司題字剪綵,還恭恭敬敬塞過來一隻紅包。我再笨也知道那裡面是錢,當下面紅過耳,到這時候卻已經不便否認,只好強自答應,並主動說:「黃經理年輕有為,要不我幫你寫篇創業史,權當給貴公司做廣告吧。」
那黃經理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飛飛兒一旁笑吟吟的,模樣比我還得意。
做自由撰稿人近10年,發篇人物稿自是小菜一碟,只沒想到會把那姓黃的興奮得手舞足蹈,把那篇5000字圖文並茂的報道從頭至尾一字不落背了個熟,又一口氣買了兩千多本雜誌遍送親朋,真給當成產品宣傳廣告了。
事後編輯打電話給我說:「你可以改行搞發行了。」我頗為自得,再收到姓黃的5000元紅包時便心安理得。飛飛兒早笑得見牙不見嘴,獻計說:「原來寫稿子這麼賺錢的,一個字就值一塊錢。乾脆我別拉廣告了,給你做經紀人算了。」我也覺得拿紅包比賺稿費容易,也就欣然允諾。
飛飛兒三教九流認識的人多,過了兩天真又找了位陳老闆讓我採訪,提前說好,稿子寫成先付2000元。如果能拿到省級以上刊物發表,見刊當日再付2000元,要是真見效益,年底分紅再補2000元。飛飛兒大大咧咧拍著那陳總的肩膀:「你也甭年底分紅不分紅的,這樣吧陳總,我們保證你在全國性雜誌上發表,你一次性付6000塊就完了。」
如此赤裸裸地把文學創作當成生意談,使我多少有些不安,忙欠身說:「不必,不必,還是我先寫妥了稿子,陳總看看滿不滿意,認為值多少便付多少吧。」
「到底是作家,牙齒夠利。我要是付少了那是當自己不值錢了,這樣吧,一口價8000塊,這裡我先付3000塊定金,稿子出來再付5000。」
撰文10年,到今天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賣字」,不知是喜悅更多,還是惆悵更多。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條發財捷徑,我同飛飛兒合作得如魚得水。
秋天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與妻迎面碰上了,她的笑容裡看不到任何情緒,問我:「你現在找到靈感了嗎?」
我語塞,我現在寫的那些玩藝兒好算文學麼?我決定實話實說:「光顧賺錢了,是不是文商比真商人更賤?」
妻就是這點好,懂得見好就收,從不打落水狗,聞言立刻安慰我:「攢足了錢就好靜下心來專心寫作了。」
「攢足了錢專心寫作」是我以前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妻的體諒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那天回去後我對飛飛兒說:「以後別再給我聯繫那些款兒們了,我想寫點正經東西。」
「正經東西值多少錢?」飛飛兒故作天真地問,見我是認真的,便聳聳肩不在乎地說:「隨你吧,不過看來我得自己另找飯碗了。」
飛飛兒的新飯碗是幫旅遊公司組團做東歐7日游,過去的廣告客戶這會兒又都成了遊客,佣金和小費一塊兒賺。而我開始一心一意地寫書。
寫到一半時,房東上來收明年的房租。
飛飛兒回來我同她商量:「或者我們該買座房子了。」
「你送我?」飛飛兒似笑非笑,「寫正經東西能賺到一間茅廁不?」
「但是我們兩個人一塊兒攢,分期付款也許可以。」我心平氣和地說:「只是生活要省一點。」
「那多辛苦。」她全無興趣。
她回來不過是為了換一件衣服,打個轉就又出去了。
我繼續寫我的長篇巨著,卻再也靜不下心,忽然想起我與妻新婚時的情形,兩個人齊心協力地逛商店,買傢俱,然後便是頻頻地搬家,越搬樓層越高,面積越大,夢想的一切漸漸實現,只差那條「靜下來專心寫作」,因為永遠攢不足那麼多錢,不知多少才夠。
我做了夢。夢裡仍同妻在一起,兩人很窮,買不起奶油蛋糕只好買白糖的,一刀切下去,流出血來。
我驚醒,再睡不著,忍不住給妻通個電話。
「還好嗎?」
「還好,你呢?」
「過得去。」
「法院通知來了嗎?」
「暫時沒有。」
全無主題。以前不是這樣的,新婚時我們連上班也要通一次電話,回到家說不完的話。那時不需要辛苦找話題,重複山盟海誓已可以消磨半個晚上。
我忽然流了淚。我原來是個沒有信用的男人。
我告訴飛飛兒明年的房租我已經交了,她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但是我,決定搬走了。她並不驚訝,只是問:「是不是我不再給你靈感了?」
我淒然:「是我自己沒有才氣。」
那晚我們又去了鋼琴吧,不知慶祝什麼。
飛飛兒告訴我她的新計劃,一個老闆認為她有經商才能,決定開一間旅遊公司給她打理。我當然明白這生意的背後意味著什麼,慶幸自己退身及時。
我真誠地祝福飛飛兒,她笑一笑,問我:「可是你怎麼辦?」
她竟然懂得關心別人讓我驚訝,我好脾氣地說:「讓我自生自滅吧。」
她低頭親我:「我最愛就是你這份兒瀟灑。」
我推開她,看到旁邊一個女孩子看著我們笑。那姑娘最多20歲,濃妝,頭髮上至少染了七八種顏色,身上露的比遮的還多,與我的距離要以光年計。
我想起初識飛飛兒的情形,不明白當初何以會為她瘋狂竟至離婚。
土包子。我暗笑自己,想起妻子10年不變的端莊典雅,原來最好的我已經得到,但又輕易放棄。為了追求靈感。
飛飛兒不知對我或對自己說:「我們也曾快樂。」
是,這一年我不是不快樂的。但是妻給我10年的恩愛,我也仍然離開了她。
安頓好新住處後我回了一次家,妻正在招呼客人,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西裝,沒有系領帶,但讓人看著很舒服。妻大方地向他介紹我:「這是我前夫。」
他略略一愣,立刻恢復鎮定,如故寒暄,並不多嘴多舌。
妻挑伴侶的眼光的確比我高明。
我略坐一會兒也就告辭,妻送下樓來,在樓門前我告訴她:「法院那邊進展得怎樣了?我這邊是沒有問題的。」
妻微笑:「我並不是很急。」她一向好風度,不會趕狗入窮巷。
我也不急,但反正沒有退路,只好裝大方。
我的長篇到底沒能寫完,於是重操舊業,把故事脈絡摘出來拆散了寫成十幾篇小稿子寄給雜誌,算一算交明年的房租大概也夠了。
收到第一筆稿費時我接到法院的通知,明天將輪到我們簽字。
這一年,什麼也沒做到底,除了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