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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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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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小名叫小禮子,我叫他小禮舅。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他去考瀋陽音樂學院。他考試走的時候,背一個白布袋。我問,舅舅買糧去麼?大家笑,白布袋裡的胡琴也嘰裡咕嚕地笑。一考就考上了,全省只考上他一個人。當然沒有被錄取,

舅舅的小名叫小禮子,我叫他小禮舅。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他去考瀋陽音樂學院。他考試走的時候,背一個白布袋。我問,舅舅買糧去麼?大家笑,白布袋裡的胡琴也嘰裡咕嚕地笑。一考就考上了,全省只考上他一個人。當然沒有被錄取,那個年代,家庭出身很重要。有藝術天分也沒有用,沒人理會他身上那點獨有的、特別的、天賜的東西。

母親說我那時候不記事兒。我說我記得。小禮舅那時瘦瘦的,後來他也沒胖過,瘦得像一竿壯實的竹子。頭髮短而硬,像剪得整齊的竹根。手指是細一些的竹竿,嶙峋而靈活地移動在另一根竹竿——琴桿上。他和竹子做成的樂器纏繞糾盤在一起,心聲、氣質、韻味雜糅在一起。

小禮舅一直呆在北方的齊市小城裡。後來,不是劉若英的《後來》,他可以有一個工作的吧?但他一直沒有正式工作,他那個城市的劇院因為相同的原因不能要他做正式職工,但又捨不得他那把好弦兒,有演出的時候就把他找去,沒有演出的時候就讓他回家。小禮舅是一個極傲慢、極有自尊心的人,但劇團領導因為演出召喚他,他溫順得很,外祖母管他那狀態叫「鼠迷」了,老鼠看到貓嚇傻了的意思。如果說小禮舅真的是一隻鼠,他不可救藥地、倒霉地愛上了京劇這隻貓。

小禮舅心地單純,是一個泛交的人,周圍聚集著一大堆喜歡京劇的人,魚龍混雜。他說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為朋友他可以兩肋插刀。我們常看到的卻是他的兩肋上插著「朋友」插的刀,他會覺得疼,但從不說別人的不是。朋友很多,只是沒有姑娘跟他談戀愛。

小禮舅有演出的時候會帶上我。在後台看那些演員上上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很小就體會了什麼叫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把戲當成人生的不只張國榮,小禮舅也是。阿慶嫂和胡傳魁在後台是一對兒鴛鴦,兩人互相餵飯,怕弄糊了妝,輪流把嘴張得大大的,你一口我一口,親暱大膽,大家還看得慣。只有團長不喜歡他們那樣,看到了就呵斥他們,要上台了知道不,吃吃吃,還能提起氣來嗎?阿慶嫂一撥楞腦袋,肚子裡啥都沒有,上台不昏過去就不錯了。阿慶嫂喜歡孩子,變戲法似的變出糖來,有時候是爆米花,逗引我吃。胡傳魁嚇唬我的時候我就往阿慶嫂的懷裡鑽。沙奶奶是個「各色」的女人,那些畫上去的皺紋讓人早早地知道了她的未來,我很少和她搭訕。被搶的小民女和一個打鼓的搞對象。她上台從左邊跑到右邊,中間被匪兵甲搶了包袱,她說一句台詞,幹嘛搶我東西?匪兵說,搶東西,我還要搶人吶!後面好像還有一句她的台詞,說完了她就沒戲了。她常帶著我站在台邊看對面的樂隊,那眼神很渴望被打鼓的把她搶了去。有時候她也給我描眉畫眼兒抹紅臉蛋,弄成個小民女樣兒。我問她包袱裡包著什麼好衣服?她不告訴我。我偷偷打開看,是個破椅子墊,我很失望。小民女看鼓手的時候,我看小禮舅拉琴。

小禮舅有一件黑毛衣,不知道誰給織的,硬硬地箍在身上,袖子都磨禿了,襤褸著一些毛線,舞台暗處,不化妝,臉色黃黯,但我覺得小禮舅是樂隊裡最帶勁兒的人。演出的時候,他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小時候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記憶經過歲月的變形,我看到他把自己的肝腸一寸、一段地都揉進了琴弦和音樂,在樣板戲中曲折地化解著自己的血肉和靈魂,而所有的憤怒、悲傷、柔情、慾望都找到了出口,這個出口可能不那麼貼切,但有一個總勝於無。

向他學琴的青年常常被他罵,最常罵的內容有兩個方面,一是,你沒心哪你!二是,下流。

有一個小伙兒拉琴拉得挺溜兒的,弓子來回拽得飛快,嗖嗖的,他臉上顯出得意之色了吧?有一次小禮舅給他一頓臭罵,拉得這麼下流!又不是賣的。我問,什麼是賣的?小禮舅厲聲喝住我,不許問!嚇得我一哆嗦,脊樑溝都涼了。

另一次,一個白胖的男生來請教,小禮舅不在。我說,你先拉一段我聽聽。那白胖男生聽話地拉了一段。我說,這琴讓你拉得跟乾柴火似的,我看你今天要挨罵。這是《夜深沉》,要深、沉、遠、厚,要有夜裡的涼氣和水氣,是大英雄在一起想大事。前面是我聽小禮舅講給別人的話,後面的英雄是我加進去的。那男孩坐在一堵火牆前面,汗都出來了。我看到他神色不對,便回頭。原來是小禮舅回來了,站在那兒聽我高談闊論。我攀到他身上,看到他黑框眼鏡後面的眼睛裡淚光閃閃。他抱起我,我搬著他的脖子,他用長滿針似的鬍子臉親了我一下。

一天晚上,他喝多酒回來,打開收音機,擰到一個台,是交響詩《紅燈記》,聽罷奶奶說紅燈那段兒。午夜裡,收音機少了雜音,四周寂靜,胡琴聲從交響伴奏裡掙扎出來。我躺在被窩裡感動著,說,我心裡難過!小禮舅過來看我,以為我在說夢話,見我眼睛空空地睜著,摸著我奔兒頭歎了一口氣,說,你,還是小孩兒呀!

我從未想過跟他學琴,小禮舅也從未要教我。現在想來,他大約怕我入了那讓他痛苦的京劇當中,那種讓人遍體鱗傷又不負責的音樂像愛情一樣最是害人不淺又決不負責任。

小禮舅終於結婚了,他42歲上得了一個女兒的時候我長成了一個大姑娘。春節去看他,他在商店裡租了攤床賣皮鞋,自家的買賣,做得磕磕絆絆,但還賺錢。我在外面的路邊等著他,他邁著酒精的步伐,手裡拿著個紙包,趔趄過來,馬路上車來車往,對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一臉無知的樣子。他依然瘦,黑黑的髮絲依然扎煞在頭皮上。那紙口袋裡是糖炒栗子,熱的,給我和他女兒的。他罵,(栗子)貴得下流,合算一塊錢一個,搶錢一樣兒。我心想,因為那是賣的。我和小表妹相差20歲,他常把她看成小時候的我,但那丫頭除了暴脾氣沒有和我相似的地方。舅母說我們是暴徒黨。

小禮舅家裡看不到與京劇有關的東西了。電視裡正在播《洪羊洞》,小禮舅盯著螢幕,目光呆滯。電視是黑白的,螢幕上面有橫的、顫動的波紋,孟良和焦贊都哆哆嗦嗦的。小表妹過來辟辟啪啪一頓亂按。小禮舅沒有什麼表情,轉過一邊摘一盆黑木耳。我和小表妹在床上玩兒打架。小禮舅說,你小時候說木耳裡藏著許多陰謀。小表妹拿著一柄塑料劍向我進攻,我邊抵擋邊說,那銀耳裡藏的一定是陽謀。

小禮舅去世的時候47歲,心臟病,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早晨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僵了。我們對他這個結局都接受,因為這是家族遺傳疾病,家人死亡的方式幾乎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知道是誰就走了。

胡琴。小孩子說話咬舌頭,一說就說成了哭琴。京胡——驚哭!讓人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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