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民工姐夫
1……姐夫當初與姐姐相親的時候,母親就堅決不同意,說他沒有文化也就罷了,連個正經手藝也沒有,整日跟在村子裡樹販子的後面,四處轉悠著找樹砍;沒樹可砍的時候,就去做最累最髒的建築。我幫著姐姐勸母親,說姐夫其實也1……
姐夫當初與姐姐相親的時候,母親就堅決不同意,說他沒有文化也就罷了,連個正經手藝也沒有,整日跟在村子裡樹販子的後面,四處轉悠著找樹砍;沒樹可砍的時候,就去做最累最髒的建築。我幫著姐姐勸母親,說姐夫其實也不是一無是處,伐木工和建築工也不是人人都能幹的,最起碼要身體好,有力氣才是,在農村,有地可種,又能余出一份精力來出去多掙點錢,已經是不錯的了。母親沒吱聲,半天之後悶聲吐出一句:什麼伐木工、建築工,說得倒是好聽,在城市人看來,不過就是個最底層的民工!
母親的這一總結,讓家裡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再也沒有人主動提起他們的婚事,連姐姐自己,也為此覺得羞愧,似乎一旦嫁給姐夫,自己就跟著陷入了社會的最底層,在父母面前,都翻不了身。姐夫聞言後,買了大包的東西,騎著摩托車,飛奔到我們家,要和父母「談判」。為了禮節,父母勉強將他留下來吃飯。以為他會像個男人似的,慷慨激昂地發表一番演講,將父母說服,但直到飯吃了一半,他也沒扯到正題上去。最後一家人面面相覷,不知這飯該如何收常而姐夫,則在這時,將一整杯酒一飲而下,然後便漲紅著臉,說:爹,娘,我保證,不管我這輩子吃多少的苦頭,我都不會讓小潭受一點累的。
就這一句,讓姐姐下定了決心,嫁給姐夫。而父母,也歎口氣,閃身放了行。
姐夫和姐姐結婚後,便很快生了孩子,生孩子的那一年,姐夫沒有出去打工,而是一心一意地守在家裡,跟在村子裡樹販子後面,四處找活幹。我那時正是年輕氣盛,書讀得不多,卻是個激進的環保主義者,看到姐夫一群人將那些大樹一棵棵伐掉,讓田野的小道變成一個個禿子,再也沒有了昔日綠樹成蔭的田園風光,便氣憤地指責他說:知道為什麼現在環境越來越差,你們在城市腳手架上幹活的時候,動不動就被風沙迷了眼睛嗎?你們這些砍樹的人就是罪魁禍首!姐夫當時正蹲在門口,將撿拾來的木頭砍成一段段,曬好了等冬天來燒,聽到我的嘲諷,詫異地扭過頭來,迷惑地看我一眼,然後便又回過頭去,拿起斧頭繼續砍著木頭。是到吃飯的時候,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才莫名其妙地對著搖籃裡的孩子,吐出一句:我就知道砍了樹,蓋好樓房,自己會有工錢,老婆和孩子也能在家裡過得好一點,至於其他的,咱哪能管得了那麼多呢。
而一旁的我,看著這個男人粗壯的大手,和輕輕晃動搖籃時的溫柔,突然就為自己的一腔熱血,紅了臉。
2……
等到孩子長到一歲多,可以省些力氣的時候,姐夫開始跟著外鄉的包工頭,到省城去幹建築。同在省城,我們卻從來沒有見過面。我曾經試圖打聽過他所在的建築隊,但每次都是徒勞,他們像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哪裡有豐美的水草,哪裡就是棲息的地方;等到一棟氣派的大樓拔地而起,城市裡的人蜂湧進去,他們這些為此流汗流血的人,卻被老闆用少量的錢,就打發走了。有時候他們也會經過,但不會像城市人,用審慎經濟的眼睛,判斷這棟大樓的價值,他們從沒有動過這棟大樓會屬於自己的心思,他們只是盡力地昂頭,回憶起那些在熾熱的陽光下,揮汗如雨的日子。
知道我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的交集,所以便不再費力地尋找。我依然讀我的書,且為畢業後能夠留在這個城市裡,學會了吹捧諂媚、卑躬屈膝,亦懂得要在關鍵處,抓住一些有用的枝幹或是台階,讓低處的自己,能夠輕而易舉地登臨到那想要的高處。這樣的努力,最終讓我在兩年後,成功留在了這座城市,變成人人艷羨的晚報記者。
聽姐姐說,姐夫在知道我當了記者之後,興奮得一宿沒睡好,第二天便找到報社,要跟我見上一面;可惜他只知道我的小名,我畢業的學校他也記不清楚,最後報社的門衛當他是個騙子,叫來幾個人,吼叫著說再不離開,就對他動武。姐夫拗不過這個理,要跟他們理論,但最終卻換來了一通拳頭。
我不知道姐夫有沒有為此抱怨過什麼,但他卻是自此再不來找我,亦不在工友們面前,提起我這個可以為他們打抱不平的記者。我忙於在領導們面前表現自己,根本無暇關注姐夫的生活。甚至後來有一次,他們的工地,就在離我們報社不到百米遠的地方,但我依然沒有去找過他一次,只偶爾從母親口中,得知在那裡,他的腳被從天而降的水泥砸傷了,捨不得在省城住院,被老鄉接回家去療養。又因為拖著不去治療,只在家裡進行簡單的包紮換藥,差一點感染,將腳廢掉。
3……
我在聽著這些敘述的時候,總感覺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或者,像我所在的報紙上,每日都會發生的民工的侵權事件一樣。我已經習以為常,而姐夫,他也當是對命運給予自己的一切,習慣了吧,因為,當我打電話給他,表示一下慰問的時候,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說,沒啥,幹這個,磕磕碰碰,常有的事。
很多時候,他也真的將這些,當成了生活的常態。我們偶爾相聚,他講起工頭無理剋扣工資,工友發著高燒爬腳手架,逛超市時被服務員賊一樣盯著,公交車上城市人厭惡的眼光,所有這些,他像姐姐講家長裡短一樣地語氣淡然,而我這個在他們眼裡出人頭地的記者,不僅無法給予這個男人,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反而會刻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似乎離得稍稍近了,他的那些麻煩,便會很快地傳染過來。
但我還是因為他,惹上了麻煩。那時他剛剛新換了一家工地,交了一個據說對他很好的工友,那工友在工地上開卡車,每次回來,都會用逃過路費的錢,給他捎一兩盒煙,或者其他一些玩意兒。不久後這個工友晚上開車拉沙子,在一段路上因為沒給另一輛很有「背景」的車讓路,被那夥人強行扣下,不僅砸爛了所有車窗上的玻璃,還將工友打得鼻青臉腫,最後又扣了他一晚之後,才放了行。工友回來後自然又是被老闆好一頓批,還扣掉了一個月的工資作為毀車的補償。姐夫聽說之後氣不過,說無論如何也要為朋友出這口氣。
他首先想起的,當然是做記者的我。當他在嘈雜的街頭,給我打公話的時候,我正在趕一個領導的會議稿子,聽他在那端義憤填膺地讓我給他工友討一個公道,我便生了煩。我說這樣的事情,我要去採訪,還得徵求社裡的同意才行,否則如果涉及一些人的利益,採訪了也發不出稿子來,等於白白找麻煩。電話那端的聲音,顯然有些失落,說,那打電話給電視台,讓他們給曝光一下行不?我冷笑:你以為電視台是咱私人開的啊,讓他們幹啥就幹啥?現在這社會,誰不是盡力躲著事走?跟這樣的人打關司,你既打不起也打不贏,更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最好的辦法,是吃點虧,吸取點教訓,以後遇到這種人,讓一讓,惹不起,難道我們還躲不起嗎?
姐夫終於在我的一通訓裡,沒了話說,最終,他只沮喪地「嗯」了一聲,便將電話掛斷了。
4……
我不知道最終姐夫怎樣對他的工友解釋的,他又怎樣盡自己微薄的力量,疏導工友心中的忿懣,我只知道,此後的姐夫,再也沒有因為工地上的事,打擾過我。而我們,在這個城市裡,像彼此互不相干的路人一樣,各自生活,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姐夫的女兒,已經長到4歲了,還沒有見過高樓大廈。我領她去市裡玩,指著一處正在修建的大樓,告訴她,這就是高樓。小傢伙突然停住了,仰頭看著上面來來往往的工人,問道:小姨,那上面有爸爸嗎?我抬頭,看腳手架上頂著烈日,迎風乾活的農民工,他們在高空裡,為新的一座拔地而起的「帝王大廈」,緊張地工作著,但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時間,像廣告橫幅上打出的那樣,有君臨天下的豪邁。甚至,連低頭看一眼地上悠閒行人的空隙,都沒有。
當外甥女又搖搖我的胳膊,問一句:爸爸在上面嗎?我將她抱起來,說,小雨怎麼知道,爸爸會在上面工作呢?她聽了即刻開心起來,拍手道:媽媽說爸爸是蓋大樓的英雄呢,小姨,我可以喊喊爸爸嗎?我一怔,隨即吻吻她的臉蛋,柔聲說:當然可以,雖然你看不見爸爸,但是爸爸能夠聽到小雨的呼喚呢。
那個秋日的午後,我抱著小雨,站在一處機器轟鳴的大樓前,聽她一遍遍地仰頭喊著「爸爸」。我看見高高的腳手架上,許多的男人,側過身來,凝神注視著我們,那樣一個定格的瞬間,像是電影溫暖的一個鏡頭,永遠地,刻進了我的記憶。
後來有一天,我住進報社新蓋的職工宿舍樓,在床頭的一側,我看見一抹血跡,因為剛剛粉刷過,那血跡,還很清晰,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淡若無痕,連同那些流在鋼筋水泥裡的汗水,一起被居住在其中的人,淡漠地忘記。
可是,人會忘記,但城市不會。那些聳立的高樓,閃爍的霓虹,供我們憩息乘涼的大樹,便是這個城市,對於像我姐夫一樣的民工們,最永恆的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