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偉大因你的眼神而生
1他不過是機關科室裡小得不能再小的科員,直到退休,也沒混上個正科。但他有他的驕傲,那就是他的女兒。女兒自小就多才多藝,獎狀掛了滿滿一面牆,這裡面還有好些是全國的獎,尤其是女兒的文章,小小年紀就上了一本又一1
他不過是機關科室裡小得不能再小的科員,直到退休,也沒混上個正科。但他有他的驕傲,那就是他的女兒。女兒自小就多才多藝,獎狀掛了滿滿一面牆,這裡面還有好些是全國的獎,尤其是女兒的文章,小小年紀就上了一本又一本的雜誌。每逢女兒的文章發表了,他總會把雜誌拿到辦公室去,裝模作樣地在辦公室看,直到被同事很「偶然」地發現,接過去,說,老楊,你女兒將來要成作家的哦!他便「嘿嘿」地笑,謙虛地說,還差得遠呢,這才哪兒到哪兒。其實在心裡,他是把女兒當成了作家的。他甚至想:將來女兒成了作家,他也可以寫一寫她的故事,那就叫「名人軼事」了。
他要寫,女兒從小就與眾不同埃他給她講孔融讓梨時,她揚起小臉問,爸爸,如果梨都一樣大,那還讓什麼呀?他想了想說,那也要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先吃啊!女兒皺了皺眉又問,那你們又不愛吃梨,讓什麼呀?他每次想到這些都會笑,這孩子從小就會逆向思維,長大還能錯得了嗎?那神情就像星爸面對記者時的津津樂道。
他給女兒寫成長日記,每一筆都記得無比認真。他這輩子平庸著過了,這世界多一個他,少一個他,都沒什麼關係,但女兒不一樣,她的人生一定像一座山一樣,每一步都是向上的。而他,就是她向上的推動力。
想到這些,他就神清氣爽。看看一貫趾高氣揚的科長處長甚至是局長,哪家的孩子有他的女兒爭氣?胡局長的兒子三番兩次被派出所弄去,據說把人家打壞了,賠了錢不說,還要被勞教。別看胡局長在機關裡呼風喚雨,可這有什麼用?多大的官兒女操心又有什麼用?想到這些,在機關裡受的那些窩囊氣都煙消雲散了。
回到家,他摸著女兒的頭說,丫頭,給爸好好努力,咱也考個北大清華震震他們。
在他所在的機關裡,沒有一家的孩子考進過北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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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高考那3天,他興沖沖地去請假。工作這麼多年,他幾乎沒請過假。但這於他是天大的事,是喜事,他巴不得全機關的人都知道他老楊的女兒高考了,而且錄取通知書指日可待。機關裡的人說,老楊,要請喜酒哦。他點頭賠笑,一定,一定。
他實在是幫不上女兒什麼,女兒上了高中,他就看報紙上說吃巧克力可以增加記憶力,他就不惜花很多的錢買德芙巧克力,後來女兒說口味不好,不愛吃了,他又腆著臉求去俄羅斯考察的局長給帶一箱俄羅斯的黑巧克力。
女兒說,真是廣告裡那種絲滑的感覺啊,爸,你嘗嘗。他咬了一點點,真是口味淳厚。但他怎麼捨得吃呢,那一箱巧克力,花了他足足半年的工資啊!
把女兒送進考場,他就滿街轉,想買點兒女兒喜歡吃的東西。買到了櫻桃,買到了草莓,還買到了新出爐的女兒愛吃的椰蓉麵包。他滿頭大汗趕到考場時,女兒已經出來了,噘著嘴,並不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吃他買的東西,他的心忽悠了一下。
他接過女兒手裡的文具,說,別想了,還有下面的。女兒考了3天試,他就在街上晃了3天。有時看著車來車往,他想,女兒也會被這些車帶走吧,然後牽著一個樹一樣的男人的手,過她的精彩人生去了,那他還剩下什麼呢?這樣想,就會很傷感,但他還是想女兒能出息,走得越遠越好,就是孤獨,那也是甜蜜的孤獨。只是女兒忙功課,好久都沒寫文章了,恐怕當不成作家了。
他知道女兒考得不好,但萬沒想到考得那樣不好,連本科線都還差一大截。他的牙一下子就火燎燎地疼了起來。但看到不吃不喝的女兒,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哄她說,你是心理素質不好,沒關係,咱再來一年,你底子好,一定沒問題的。
那些日子,他都不敢出門,誰見了都會問他女兒考了多少分,他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就像自己最冠冕堂皇的衣服被人揭開了,看到的是他滿身醜陋的傷疤一樣。
那一年,他都不在外人面前提女兒。局長科長的兒子們仍是鬧騰。科長的兒子花了很多錢,上了私立的大學,回來,居然對他說,楊叔叔,讓你家楊雨薇跟我一起上大學得了,那學校不錯。他賠著笑臉,心裡卻惱怒得不行,你是什麼玩意兒,我女兒跟你上一個大學,那不是笑話嗎?
女兒也跟他疏遠了很多,她說,你從來就沒愛過我,你愛的不過是你的面子。
第二年,他仍是請假,只是低調了很多。女兒嘟囔著,請什麼請啊,你們機關的人沒問你,你幾個女兒啊,年年高考?他知道女兒說的是氣話,只是「嘿嘿」一笑,兩個唄,今年考的是二女兒。女兒也被他逗笑了。
3
那個8月,讓他刻骨銘心。不管他承認不承認,自小就極出色的女兒,在高考的橋上被證明是平庸的。他四處奔波,才幫她上了省內的一家財會學校,而且花的是三表的錢。東挪西借湊夠了,送走了女兒,回到家,他幾乎要病倒了。妻長吁短歎。
他去機關上班,科長拍著他的肩膀打著「哈哈」,老楊啊,這兒女的事啊,聽天由命吧!他分明在科長一張油汪汪的臉上看到幾分得意,他的兒子高考只考了一百多分,可是比他女兒早一年上了大學。怎麼樣,沒脾氣吧!
但女兒終究是女兒,誰說上了財會就一定回到這裡當老師了呢?每次給女兒打電話,他都叮囑說,好好學,然後考研。女兒哼哼哈哈地答應著,卻從沒一次聽她說複習的事。
時光是最不禁混的。4年,女兒回到了他所在的縣城,到了一個小廠做記賬員。他勸慰自己,算了,女兒幸福就好了。求什麼呢?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女兒居然把他機關科長的兒子領了回來。他冷著臉吃完了那頓飯,男孩一走,從不發脾氣的他勃然大怒。他指著女兒的鼻子說,你長沒長腦子啊,就他,十幾歲就在外面找小姐,一副小混混模樣……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跟他頂嘴,那不是小不懂事嗎?他跟了我,就不能了!女兒說得理直氣壯。突然他覺得自己是那麼無力,很多事,都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半晌,他說了一句,只要你跟他,就別再叫我爸,我沒你這個女兒。
進了機關,臉也是黑著。科長正在跟人家說,就那老楊跟我做親家還不願意,慣得他熊貓脾氣!他扶了扶牆,頭有些暈。鐵了心似地走進辦公室,拿著暖水瓶去打水,這活兒從進機關他就干,彷彿天經地義地歸他干了。
女兒從家裡搬了出去,要結婚了,妻哭哭啼啼,他不管,說,你告訴她,如果邁出這門一步,我就不活了。是的,他不能決定別人的生死,他只能拿自己的命拼了。
科長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年底,機關人事變革,他寫了內退申請。沒幾天,批了下來,他離開了那棟灰色的大樓,他成了退休的老頭兒,恍然間幾十年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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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持著不讓女兒回家,在外面跟人下棋時,聽老鄰居說,老楊啊,恭喜你當姥爺了。他扔下半盤棋,甩袖子回了家。妻的眼神躲躲藏藏,他知道她想去侍候女兒。他收拾了幾件衣服,說,我去鄉下住幾天,想老哥了。
他從鄉下回來,妻說那孩子多惹人喜歡。他拉長了臉,放下手裡的碗,踱出去。路邊的丁香開得正熱鬧,他想起女兒就是生在丁香花開的季節,他的眼有些濕了。他瞅瞅天上,天瓦藍瓦藍的。還指望什麼呢,希望是自己錯了,女兒過得幸福吧。
可是沒多久,妻就紅著眼睛說,那個小子死性不改,薇還沒出滿月,他就出去鬼混……
他的心「忽」地就被炸了個大窟攏他扔下碗,裝作很冷漠的樣子說,我早知道有這步棋。
女兒還是離了婚,帶著小外孫女住在租來的房子裡。妻幾次在他面前抹淚,他說,自作自受。這能賴上誰?說時,心裡刀割一樣疼。但是那麼好面子的他,讓女兒回來,那外人會怎麼看?
女兒不要工作了,自己弄了個攤位,賣服裝。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早起晨練。遠遠地他看見妻一溜小跑著奔向女兒的出租屋,給她送早飯。後來,是女兒抱著孩子回家。天漸冷了,他起得更早了,而且一出去就是一上午,那樣小外孫女就可以整個上午呆在他家裡了。那麼冷的天,街上人都小跑,他去哪兒啊,東轉轉西轉轉,很快就感冒了。早晨發著高燒,妻心疼他,說,別去了,外面太冷了。但他不幹,掙扎著起來,穿戴整齊出去。昏昏然坐在公園長椅上時,女兒站在了他面前。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轉身要走,女兒一下子從背後抱住了他。女兒哭著說,爸,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他擦了擦眼角,說,明天把孩子送回來吧!女兒摟著他,說:爸,我總是讓你失望。他抬起頭,看著女兒,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果你幸福,我還求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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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講這段故事時,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就是那個讓父親無比失望的女兒。他終於沒把女兒盼成明星,他老了,會給抱著的外孫女講孔融讓梨的故事。我的女兒仍會提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對他說,她比我聰明嗎?他「嘿嘿」笑,好一會兒,才說,你是沒把精神頭兒用對地方啊!
我終於明白,我在他眼裡,永遠是最好的,我的偉大因他的眼神而生,只因為,他是父親。他望女成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