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風景
下過頭一場雪,我就開始犯病了。人尚在死死揪住青春的尾巴不肯撒手,病卻已是老玻說它是病,也不甚嚴重,只不過在秋冬換季及每冬入九後,必然要咳上幾天,嗓子沙上幾天,再疼上幾天,前後纏綿半個月,這一冬的債才算是還完下過頭一場雪,我就開始犯病了。人尚在死死揪住青春的尾巴不肯撒手,病卻已是老玻說它是病,也不甚嚴重,只不過在秋冬換季及每冬入九後,必然要咳上幾天,嗓子沙上幾天,再疼上幾天,前後纏綿半個月,這一冬的債才算是還完了。明明是傻大姐的粗使丫頭命,這一咳,生生把自己整成個林黛玉。
我有一位善詩的朋友童子,在他眼裡,病是這麼一種樣子:
我說哥哥,送我一匹白馬可好
我想要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
往心上人的夢鄉裡趕
今天天氣轉寒,我怕他
想我,著千里的涼
至少,我怕他驀地裡驚動,輾轉
如果他病了呀,我就得學那
熱衷於采草療傷的人,將種種
關心和焦慮,趁著時光擷采
草尖上要一抹斜陽,要沾染
你的苦痛,熬製時以甘草化解
讓他嘗不出來
哥哥,你的白馬,腳力要快
要追得及前頭下行的冷風
跟上我的氣息,使它在溫暖時
就度過這,千里菊花明月
抵達他的懷中
我愛的是他筆底煙霞,病在其中,竟有一種清瘦的嫵媚,別緻的風流。而凡夫眼中的病,與詩心又自不同。因為年輕,尚無猛烈慘酷的證候來襲,所染的止於寒感熱傷,頭疼腦漲而已,可是對於單身在外的人,病總是寂寞寒冷的。它令你只能躺在床上,把窗簾縫兒裡透進來的一縷陽光從明盯到暗,直到暮色四合,聞著別人家熗蔥花的香味,用一碗泡麵來欺騙自己的轆轆飢腸。更多的時候,連泡麵的熱水都沒有。萬家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你的眼睛尚緊盯鐘錶量體溫。你睡不著,想看書聽歌打發時間,於是無論多麼甜蜜喜慶的歌,多麼繁雜熱鬧的文字,你聽在耳,看在眼,講的全是己身的無助與淒涼。
這種時候,我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想念聖誕烤鵝一樣,想念溫暖的火爐,上面煨著滾燙噴香的雞湯,在橘黃的燈光下圍著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我的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光景,爸媽總是在忙。媽媽自己是開診所的醫生,我生病的時候,她在家裡給我吃藥、打針、掛吊瓶。間或有人來看我一眼,看睡著沒有,出汗沒有,體溫降沒降,是不是該換藥瓶了。有那麼兩次,弟弟會跑進來,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往我的枕頭下面一塞,又神秘兮兮地跑開了,我伸手掏一把,摸出他不知從哪裡偷來的一顆糖。
我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生病,惟一的例外,是我八九歲的時候,發燒臥床打吊瓶,爸爸怕我睡著了亂動,碰掉針頭,就問,我讀小說給你聽好不好?我說,好。
他開始給我念《世界博覽》最末幾頁的一篇小說,那時候的《世界博覽》非常好看,好吃的、好玩的、天文地理、新興科技、美酒華服,無所不談。最後一個欄目往往是精選的外國短小說,爸爸給我念的這一篇叫《我要砍掉你的腦袋》,說的似乎是某國王子微服出遊的故事,他念得很謹慎,王子出遊的途中還發生了一段愛情,我剛剛聽出愛情的苗頭,他就跳過這一段沒有念。病好後,我特地翻出這一篇,仔仔細細地把遺漏的愛情看了一遍。
故事本身不怎麼精彩,情節我已經都忘了,這個場景卻讓我無數次地回想。爸爸倚在床邊,柔聲地念,一邊不停抬頭看著針架上吊瓶的進度,而我的心思啊,根本沒在聽故事上。這難得的親密激動著我,折磨著我,我全身彆扭地僵著,躺在床上,心裡一陣陣的甜而軟,本來是個陰涼的夏日,身下的竹蓆硬是被我汗出一個小小的蜷臥的人形。我們都如此羞於表達,這是我記憶中惟一一次在病中的親暱。這樣的記憶對於我太珍稀,它像一個溫暖的詔諭,在此後長長的歲月,歷次病痛中,重新在腦子裡活上一回。
而沒有生病的時候,我幾乎從不主動想起他們。平日裡我忙,要工作、要聚會、要做家務、要讀書、要學習、要出遊,我忙於消磨時光,忙得沒有時間想他們。只有在病中,一個人安靜地躺著,你知道永遠不會有人推門進來,端上一杯水、一碗粥,再為你掖掖被角,探探額頭的溫度。你的床頭其實放著一盒很貴的糖,是你在超市隨心買回來的,你剝上一粒,嚼在嘴裡,這種糖奶味十足,可是你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分明是當年那個小人兒為你偷回來的兩分錢一粒的硬糖的果香。
然後你才會想起給他們打個電話,輕描淡寫地問一問家中的狀況,身體好不好,工作累不累,園子裡哪些花開了,又有哪些新鮮菜。那邊也問,空調涼不涼,暖氣熱不熱?過節吃什麼好東西了?有沒有拍新的照片?
總是同樣的幾句話,像例行的公文,每一句的內容、語言、甚至腔調都是一樣的。沒有提起生病,可是放下電話後,心就安了,彷彿魚兒浮上湖面透了口氣,便可以一頭扎進深水裡,繼續它隨波浮游的生活。病的意義或許是一張網,在你行得太喘太急的時候,網住你匆匆向前的腳步,令你慢下來,有暇看一看路邊的風景,吹一吹道旁的涼風。
生命的滋味,本不就在於歷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