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白髮,我再也數不清
一個冬日的週末,我閒著無事,又幫父親數頭上的白髮,數著數著,我突然說,爸爸,為什麼你的白髮我總也數不清呢?爸爸便笑,說,傻丫頭,那是因為爸爸老了埃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便開始在附近的中學裡做語文老師。他是一個冬日的週末,我閒著無事,又幫父親數頭上的白髮,數著數著,我突然說,爸爸,為什麼你的白髮我總也數不清呢?爸爸便笑,說,傻丫頭,那是因為爸爸老了埃
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便開始在附近的中學裡做語文老師。他是一個癡迷於講台的人,即便是無需加班的週末,飯後散步的時候,也常常東拐西拐就到了學校。哪怕只是看一眼校園裡的花草,聽一聽那些住校孩子們的讀書聲,他這一天,才算沒有白過。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父親不過是一名民辦教師,隨時都會被學校辭去。因為他被那麼多學生喜歡著,又被包括校長在內的老師們尊崇著,而且,他教的班,成績也永遠都是第一,所以學校有什麼理由,將他攆出校門?況且,能夠聽父親激情飛揚地講一節課,一直都是外校許多老師們的夢想呢。
所幸那時候除了母親偶爾的嘮叨,沒有人把父親另眼相看。因為有了如此優秀的父親,我在學校裡,也格外地得意和張揚。甚至許多同學的父母,都來討好我,只為父親在班裡能夠多照顧一下他們的孩子。儘管我知道父親其實對所有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但還是在他們的甜言蜜語裡,覺得受用。只有一次,一個家長想要雇父親給她的孩子做家教,被父親婉言謝絕後,心裡不爽,便扔下一句話說,有什麼好清高的,不過是個民辦老師,指不定何時就失了業呢。父親在身後聽了,沒說什麼,我卻是有些微微的難過,扭頭去看時,卻發現父親原來也是一臉的憂傷。
此後的父親,愈加地努力,他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工作。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在他備課的時候,站在他的身後,一根根數他頭上的白髮,又很認真地將數字記下,以備他不愛惜自己的時候,拿來作為警告。我常常笑說,父親再站上幾年的講台,怕是粉筆末將他的頭髮都染白了呢。母親也笑:可是就怕你爸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呢。這樣的玩笑,我們開了很多次,每次父親都會習慣性地問我:如果真的當不成老師了,小美希望爸爸做什麼呢?我歪頭仔細地想,想得頭都疼了,還是想不出,便生氣說:只有不合格的校長,沒有不合格的爸爸,誰都別想讓爸爸從講台上下來!我不知道這一句童言,究竟在父親的心裡,有沒有留下過印痕;但我卻清楚,父親的心裡,是因為這樣的假設,有過感傷的。儘管,感傷過後,他照例又會哼起歌,又會在課堂上眉飛色舞。
我高中畢業那一年,校長終於找父親談了話。父親低頭默默聽校長斷斷續續地說完,停了許久,才說:好的,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父親用了一天的時間,給他所教的每一個學生,都認真地寫了留言。每寫一個,他的心,便會痛一次。他曾那樣熱愛著這些孩子,他熟悉他們稚嫩的字體,熟悉他們的單純和任性,熟悉他們甜美的笑容,可是而今,他再怎麼不捨,也終於要走了。
這之後,父親開始在小城裡做各種工作。他跟母親賣過糕點和鹹菜,也自己開過三輪給人運貨;在無事可做的時候,甚至跟在一群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後面,扛過大包。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見他正紅著臉,跟一個老闆模樣的人,推讓著什麼。走近了才知,原來那個老闆認出父親是自己的老師,執意要多付給他一倍的工錢。或許這個學生,是為了感激當年的一份師恩,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好意,是多麼深地傷害了父親的自尊。一個當年被所有學生愛戴著的老師,如今,卻要為了生活,給自己的學生打工。回去的路上,我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後車座上,臉緊貼著他的後背,雙手環著他的腰。父親亦開始在陽光裡,大聲唱歌給我。很歡快的一首曲子,但我卻知道,父親哭了。因為,他的淚水,已將我的手臂打濕。
在我讀大學的四年裡,父親很少提及「老師」這兩個字。我和母親,亦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他心內的傷疤。我們以為他在瑣碎無邊的日子裡,會將那些尷尬的往昔,慢慢地淡忘。可是,他還是那樣倔強地,在附近學校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突然放下手中的活,怔怔走到書房裡去,看那一摞的教案和課本。他還是那樣固執地,不去走經過學校大門的柏油路,而改走遠離校門的崎嶇的小道。甚至每天吃過晚飯,他不是去開電視看新聞聯播,而是踱到書桌前,靜坐上片刻。
這樣的習慣,在我大學畢業後,終於開始改變。那時我在小城的高中裡做語文老師,像一個盼著糖吃的孩子,父親每天都渴盼我有改不完的試卷帶回家來。這樣他就可以戴上老花鏡,在燈下細細幫我批閱。起初我並沒有理解他的這份迫切,反而因此覺得麻煩,不願將厚厚的一摞試卷塞到書包裡去。他知道了竟是隔三岔五地便跑到學校裡來找我,看我埋頭於作業本裡,便微笑著坐在旁邊,一本本地幫我翻好了放在一旁。偶爾我請教他一個詞的用法,他立刻就一臉的歡喜和雀躍。
我以為這是因為父親老了,所以才越來越像孩子一樣的天真和單純。直到有一天,我請父親聽我的課,中間讓他給學生們講一些感悟,他竟是又回復到當初的神采飛揚。我坐在台下,看著身邊學生純真的神情,忽然又想起了那些我曾經無限崇拜著父親的往昔。原來,老的不是父親,而是時光;它走得如此之快,以至跟在它身後的我們,再也想不起像父親一樣,被中途攆下車去的一代。
冬日一個陽光溫暖的週末,我閒著無事,又幫父親數頭上的白髮,數著數著,我突然說,爸爸,為什麼你的白髮我總也數不清呢?爸爸便笑,說,傻丫頭,那是因為爸爸老了埃
第一次,我站在父親的身後,背著他,哭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