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妹
農曆臘月二十是娘的66歲壽辰,我與3個妹妹都來給娘祝壽。娘吃著我們給她包的餃子、做的壽桃,看著眼前鮮活的4個女兒,不禁歎道:「霞兒要是活著,今年都32歲了。閻王爺活生生把我的『五朵金花』掐走了一朵。」娘說著眼裡又閃動農曆臘月二十是娘的66歲壽辰,我與3個妹妹都來給娘祝壽。娘吃著我們給她包的餃子、做的壽桃,看著眼前鮮活的4個女兒,不禁歎道:「霞兒要是活著,今年都32歲了。閻王爺活生生把我的『五朵金花』掐走了一朵。」娘說著眼裡又閃動著淚花。
我知道娘又在想她的老姑娘了。
而我們又何嘗不為失去一個一脈相承的妹妹而痛心呢?
小妹生不逢時。記得我10歲那年,迫於生計,我家投奔姨爹姨媽落戶於一個陌生的小山村。也許是長途奔波的勞苦,也許是對一個新環境的不適應,更也許是對生活前景的過度憂思,總之娘病了,而且很重。而此刻小妹正孕育在娘的腹中8個月。娘整日高燒不退,囈語連連。火攻到嗓子上,嗓子腫得連一口水都嚥不下,說不出話來,痛苦得「啊氨直叫。姨媽說怕是起了白喉,藥吃不進去,打針,用葷油煎的熱雞蛋餅燙都無濟於事。只好送往鎮醫院,後來由於病情嚴重又轉住到縣醫院。經診斷,母親得了心肌炎。小妹就這樣隨著娘顛簸著,痛苦著,在娘的腹內躁動著,與娘共同經受著一次生命苦難的歷練。
到縣醫院沒幾天,小妹就出生了,是個不足月的早產兒。娘生下小妹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昏死過去。當時無論醫生還是家人都只想救活大人,有誰會去理睬她呢?儘管她是一個非常需要精心呵護的小生命。想來小妹真是可憐,出生就沒有得到應有的愛與關懷。小妹境況很慘,生病的娘根本沒有奶水餵她,常常是餓得「嗷嗷」直叫沒人管,尿布濕了沒人換。與娘同病室鄰床的病友看小妹可愛可憐,好心用米湯加點兒白糖餵她,小妹也很知趣,好像知道娘病入沉痾,省事得很,常常餵飽了就睡。因此同病室的人都很喜歡她,叫她「小可憐」。
娘又一次深度昏迷,醫生已給她用了當時醫院最好的藥,並且會診說,就看這回能否挺過來,挺過來還有救,否則……姨爹姨媽與爹已開始商量給娘做什麼樣的壽衣,也商量著把小妹送人。
兩天後,娘居然奇跡般地醒了,連醫生也說娘命大。睜開眼,舔著乾裂的嘴唇的娘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孩子好嗎?娘說她拚命從死神的魔爪下逃離出來的理由是惦記她的5個孩兒。羈留在姨媽家的我與3個妹妹不知流了多少想娘的淚水,熬了多少盼娘的日子,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大病初癒的娘抱著小妹回來了。
那時小妹已經45天了。那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一頭濃密柔軟的黑髮,一雙星子般明澈的眼睛,只是小臉蒼白得很。誰都看得出,她是一個美人坯子,我與3個妹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到家不幾日,小妹就開始不停地咳。有時咳得小臉通紅,有時餵奶時咳嗆得差點背過氣去。於是姨媽領著身子孱弱的娘,抱著小妹南北二屯地去看玻醫生說是從娘胎帶的火,得了肺炎。打針,灌藥,不見大的好轉。姨媽又帶娘去找西屯專門給嬰兒看病的郝婆,郝婆說是得了風,用針給截了幾回仍不見明顯的好轉。但我們卻越來越喜歡小妹了。她不咳的時候,我會逗她玩,她好像能聽懂我的話似的,小眼珠滴溜溜跟著我轉。我給她搖波浪鼓,給她抖花手帕,這時她就衝我笑。她就是這樣,如果不是病痛折磨得過於難受,她從來不哭。每天早晨,娘忙裡忙外,我就用柔軟的小毛巾給她洗臉,擦她小小的手,小小的腳丫。妹妹們也都非常喜歡她,在外面如果誰給了點兒什麼好吃的,她們都捨不得吃拿回給她吃,儘管她不能吃。那時我已上小學二年級,我與娘商量讓我給小妹起個名字吧,娘說行,於是我給她起名彩霞,娘說很好聽。
後來小妹的病越來越重了,由咳變成了抽,有時抽得緊攥著兩個小拳頭做投降狀,臉憋成醬紫色,翻著眼白,半天上不來一口氣。每當這時,娘都心疼得手足無措,肝腸寸斷,我也會心疼得落淚。我們都恨不得她的病轉到我們身上,因為我們實在不忍小妹那嬌小的身軀承受如此巨大的摧殘啊!
娘又抱著她到處看了幾回,終沒有大的起色,而此時負債纍纍的家再也拿不出錢來為她做更好的治療,無奈地看她一天重比一天。記得那是山村一個清秋的早晨,我被一陣急切的呼喚聲驚醒。「孩她娘,你醒醒,孩她娘,你醒醒啊1勉強睜開朦朧的睡眼,我發現爹正死命掐娘的人中。半天娘才喘上一口氣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就撇下娘這麼走了1
我不禁向小妹平日睡覺的地方望去,那個地方空著,我沒有看見她。我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急問娘:「妹呢?」娘指了指窗外,我爬到窗前,看到院子裡有半捆稻草。我不懂,又問娘,娘說:「你妹沒了1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顧一切,光腳跑出去推開房門,一股冷氣迎面而來,此刻,山村家家戶戶的房頂正氤氳著裊裊的炊煙,院子的地上,木柵欄上覆蓋著一層白霜,我沒有找到小妹——零落在秋霜中的小小蓓蕾。
原來夜裡,小妹又抽了幾回,每次都幾近窒息,最後心力衰竭的她終於離開了我們,娘說她走時可愛的小臉都變成了青紫色,目不忍睹。父親叫來村裡無兒無女的老鰥夫姚大跩,用半捆稻草捆了,發送出去。
小妹走的時候,只差3天過百日。小妹走後的許多天,我都很不甘心,我真後悔那夜我怎麼睡得那麼沉,沒見到小妹最後一面。我不斷追問娘小妹扔到哪兒了,娘起初說不知道,後來禁不住我的再三追問,說扔到西山坡那棵孤樹下了。
後來我帶著妹妹們還到那棵孤樹下去過一次,但哪裡還有小妹的蹤影?但我記得那是一棵頗具滄桑的老榆樹。從此,我幼小的心裡就恨上了姚大跩,親近曠野上每一棵孤獨的老榆樹。
小妹就這樣走了,但她短暫的生命帶給我們的親情與歡樂卻永久地留在了我們的記憶裡。她的匆忙離去更帶走了娘的心,那一年對娘來說實在是一段苦難的夢魘,娘著實抑鬱悲傷了好一陣子,她幾乎成了祥林嫂。每當想起小妹,娘就會目光呆滯地喃喃自語:「閻王爺是想要我的命,你妹替我去了。」
多年以後的今天,在娘的呵護下,我與3個妹妹都長大了,個個成了家立了業。生活中,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但多年來我們卻都認可娘說的那句話。我們想如果娘說的是真的,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更好地孝敬娘呢?因為小妹已用她小小的生命贖回了娘的命,讓她的4個姐姐能夠享受親娘的疼愛。
有一次,我做夢。夢見明眸善睞、身姿婀娜的小妹著一襲桃紅色的霓裳羽衣,正與一群仙女在一座雕樑畫棟的樓閣中翩翩起舞,她笑著對我說:「大姐,告訴娘,天空中那朵美麗的紅霞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