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辮
鄉下的小姑娘,從來不理髮,剃了胎毛之後就一直留頭髮扎小辮子。頭髮短的時候,扎的是兩個小辮子:將頭髮中分兩半,一邊一個用彩色的毛線繫緊。系頭髮的毛線叫「頭繩」。人越小,頭髮越短,辮子越往上翹,像羊角,所以又稱沖天羊鄉下的小姑娘,從來不理髮,剃了胎毛之後就一直留頭髮扎小辮子。頭髮短的時候,扎的是兩個小辮子:將頭髮中分兩半,一邊一個用彩色的毛線繫緊。系頭髮的毛線叫「頭繩」。人越小,頭髮越短,辮子越往上翹,像羊角,所以又稱沖天羊角辮。等稍長大一點兒,頭髮也稍長了,就把羊角辮編起來,髮梢上再系一個頭繩,在後腦勺上掛著。這麼大的小姑娘人稱「掛兒尾」,就是取的小辮子的意思。「掛兒尾」的小姑娘,頭髮上就可以玩出很多花樣來了。比如髮梢上吊小小穗子啦,小紅算盤珠珠啦等等。我的「沖天羊角辮」和「掛兒尾」的年代,差不多都是奶奶為我梳的辮子。每天一早起來,一頭亂蓬蓬的小黃毛,睡眼惺忪,奶奶搬一張高凳子,我搬一張矮凳子,坐在奶奶的兩膝當中梳頭。一把鈍齒的小紅木梳子是我專用的,小木梳兩頭不對稱,一邊鈍鈍的,一邊尖尖的,尖尖的一頭專門用來分河。
奶奶梳頭不疼。解下頭繩後她先用水在頭上抹一抹,然後一手壓著髮根,一手緩緩地梳。梳到哪兒壓到哪兒。等一頭的亂髮都可以從腦門一直拉到脖子根了,才把梳子倒過來,用尖尖的一頭在腦袋中間分一條河。分好之後還要不急不緩地梳,直到一根亂髮沒有為止。
奶奶手腳慢,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我總是會在她的膝頭上小睡過去。夏天的早晨涼風習習,冬天的早晨太陽暖烘烘,正是小孩子家最貪睡的時分。直到梳好頭,奶奶照例要拿面小圓鏡讓我自己瞧瞧滿意不滿意,才會被半推半挪地叫醒。
母親偶爾也替我梳辮。這種機會很少,多半是跟著她走親戚訪朋友的時候。走親戚不一定非要替我梳,訪朋友是一定要親自動手的。她嫌奶奶梳的辮子不好看,像牛屙屎。因為奶奶怕我疼,頭繩是不靠著髮根系的,而要稍離髮根一段距離,確實像母親所講的牛屙屎。
母親替我梳頭的日子,是我受罪的日子。她可不像奶奶那樣慢騰騰的,不管多亂的頭髮,三下五下就梳通,拽得我直縮脖子,雙手在下面做點兒小動作,說不定冷不丁被梳子擊一下。
但母親比奶奶新潮,梳出來的頭型花樣新。只要母親一動手,準能讓我出一次風頭。
有一天母親要領我去喝朋友的喜酒,替我梳一個「百腳辮」。「百腳」是蜈蚣的俗稱。「百腳」取其「腳很多」的意思。「百腳辮」很複雜,首先在頭頂偏左一點兒分出一條圓弧紮成小辮子,再沿頭的外沿分成無數的等份,每一分辮一個花,一直將所有的頭髮都辮起來,髮梢和頭頂的小辮相連結,用闊邊的彩綢繫上一個蝴蝶結。遠遠的看,像一隻「百腳蟲」盤在頭上。
闊邊的彩綢是母親特地為我買的。我不但擁有一頭好看的百腳辮,還擁有一隻漂亮的蝴蝶花。到朋友那兒去吃飯,成了眾人稱讚的對象,也成小朋友羨慕的目標,走到哪兒都有一雙緊跟著的眼睛,我的羞澀的酒窩也越發變得深起來。一位阿姨拉著我說:「哪來這麼齊整的小姑娘,讓我帶走給我們家做媳婦吧。」嚇得我直往母親身後躲。
母親的百腳辮,確實讓我風光了一陣子。風光之後,依然老老實實坐在奶奶的膝頭上梳辮子。
光陰就像奶奶手中的那把梳子,緩緩地梳,緩緩地流,流走了「沖天辮」的時代,又流走了「掛兒尾」的時代。一轉眼,妹們坐在奶奶的膝上梳辮子了。
直到弟弟出世,一家大人的注意力轉移到這個早盼著的男孩子身上,奶奶再也沒有工夫把一大早的時間泡在我和妹妹的辮子上。
門口走過一個貨郎擔,奶奶在上面給我挑了一個小草盒子,橢圓形,像個盆,上面還有蓋,蓋上有個紅布包著的拎手。
這個小盒子就成了我的梳妝盒,我把小木梳、圓鏡子、花頭繩、髮夾都放在裡面,不用的時候放在枕頭邊,早晨再拿出來。從此自己給自己梳辮子。
有一天我們家來了兩個知青阿姨,是向父親借書看的,看到我在替妹妹梳辮子,大大地驚奇,問我自己的「馬尾巴」是誰給我扎的,我說是自己,她們更是大大地驚奇。過了幾天,送給我一把花色各異的玻璃絲,玻璃絲是當時最流行的頭繩了,我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梳妝盒看看,感覺自己好富有。
童年的故事就像這梳妝盒裡的玻璃絲各色各樣。它一直伴我到上學的年齡。進小學第三天,老師選我做班長,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妹妹向我討梳妝盒,我慷慨地送給她。
送出去了又後悔,可送出去的東西不好意思再要回,後來就一直被妹妹所擁有。我雖然沒有了梳妝盒,還是能做到每天把頭梳得光潔利落地出門。結婚前,他從遠方來看我,給我帶來一隻精緻的化妝盒,勾起我對那段往事的回憶。我淚眼濕濕地靠在他懷裡跟他講那只草編的梳妝盒,那段我懷戀的光景。他親了親我的淚頰說,沒想到你是那麼一個愛美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