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落在我身上,疼的原來是你
在我的眼裡,父親是個暴君,我已經有小男生的尊嚴了,他還當著來喊我去玩的漂亮女孩子,在庭院裡把我追得雞飛狗跳,滿地狼藉。看他巴掌惡狠狠落下來了,我便「哧溜」一下奮力逃走,也不管落了空的他,在身後怎樣咬牙切齒,對我在我的眼裡,父親是個暴君,我已經有小男生的尊嚴了,他還當著來喊我去玩的漂亮女孩子,在庭院裡把我追得雞飛狗跳,滿地狼藉。看他巴掌惡狠狠落下來了,我便「哧溜」一下奮力逃走,也不管落了空的他,在身後怎樣咬牙切齒,對我實施口頭威脅。18歲之前的記憶,似乎就是一次次盡力地出逃,連睡夢裡,都是我氣喘吁吁地狂奔,他則凶神惡煞地拿了棍棒一路追趕。每次都是馬上要被他追上了,我一下子醒來,發現他正站在我的床前,一臉猙獰,似乎我再不立刻起床讀書,他的鐵砂掌,毫不留情地就會照頭劈過來。
幸虧我不像別的孩子,倔強地與父權對抗。我想既然無力改變做他兒子的事實,心靈上從小受他無窮的委屈,那麼就盡力地拯救自己的身體吧,不能讓這肉身那麼吃虧地一次次挨他打。所以每次他的拳頭還沒有伸出來,我就從他的眼睛裡,讀出要做好逃跑的準備。有了充分的準備,自然身上會少一些青紫,只是苦了滿屋的傢俱,常常被我當成道具,抵抗他一次次的襲擊。而且因此苦攻百米快跑,爭取在他追來的時候,能真的像那離弦的箭,「嗖」地一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然不會像游擊戰術裡總結的,敵退我進;但在父親進攻的時候,為了保全戰鬥力,及時逃走,還是有十二分的必要的。他那樣打起我來從不手軟的人,我沒有必要,為瞭解一時的口頭之恨,就去頂撞他。況且,他是個沒有記性的人,不管打得我怎樣鬼哭狼嚎,都很快就會忘記。我幾乎都忘記了他打過我幾百次,更不用說他這樣一個沒心沒肺、完全不合格的父親。
所以等到我去讀大學,簡直像是買彩票中了五百萬大獎,歡天喜地,神清氣爽。在家裡再不似從前,走路躡手躡腳,做事小心翼翼。他有幾次看我得意洋洋,而且故意跟老媽親密無間,卻與他相隔千里,都極想伸手給我一掌,但常常走到跟前來,仰頭看我一米八三的個子,還有粗黑有力的眉毛,堅毅昂揚的下巴,便會止住了,白我一眼,慢慢走開去。
大學裡當然是很少回家,除了逃避他的打罵,也是迷戀這種自由自在的時光。活了18年,才享受到這樣的自由,對我來說,幸福來得實在太遲。但已是知足,而且可以在電話裡和他一樣牛氣沖沖,反正隔著千里,他頂多會摔了電話,負氣出門。那只粗壯有力的大手,終於在如此遙遠的距離面前,漸漸顯出無奈和寂寞。
4年的大學,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小祝老媽想我,惟有與我煲長長的電話粥。每次她說,有沒有什麼話給你老爸說,我都千篇一律地高聲回一句,沒有什麼話,沒事我就先掛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在一旁偷聽,或是手腳麻利地搶過來聽我這最後的一句;但卻從沒有因此有過內疚,而且似乎離他的距離愈遠,我的心,就會愈加地舒暢和寬廣,而那年少時嚮往著的真正的自由,也會因此無限地和我接近。
大學畢業前的最後一個中秋,我回家,漫不經心地告訴他,我已經和一家海南的公司簽訂了初步的就業協議。他放下手裡的月餅,踱到對面的中國地圖前,上下只看了幾秒,就轉過頭來,冷冷地問我,能不能告訴我和你媽,海南離黑龍江有多遠?我頭也沒抬地回道,坐火車估計得三四天吧……話還沒有說完,我的胸前,就重重地挨了他一拳。我條件反射似地「騰」地站起來,他的第二拳,就一下子落空了,「砰」地一聲打在對面的書櫥上。
那一刻,我的心,竟是隱隱地作痛。我沒有給他一句安慰,事實上,已有4年,我們沒有說過什麼話了。他站在那裡,任由母親給他按摩著發紫的手背;臉色,已是鐵青,但再沒有像從前,對我破口大罵。過了許久,他默默走進臥室裡,關上門,而後高聲朝我喊,小子,記住了,除去你逃掉的那些,這是我打在你身上的第50次拳頭,湊個整數,讓你知道,別以為你飛到天邊去,這輩子就可以不做老子的兒子!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從母親的口裡知道,其實每一次打我,他都記得清晰。那些打在我身上的印記,可以在時間裡消逝,但他用筆記下的每次詳細備至的打我的緣由,卻是永遠不會被他淡忘。年少時一次次逃課打架,偷雞摸狗,騙低年級的女孩子,把他辛苦掙來的錢,毫不吝惜地拿去討好街頭的混混;甚至在他累出病來的時候,不僅沒有一句疼惜的話,還抱怨他沒有能耐。每一次打我,拳頭落在我的身上,但真正疼痛的,卻是他那顆對我愛恨交織的心。
而我,亦忘記了,那些一次次落在我身上的拳頭,是因為攜了愛的力量,才是如此地疼痛和深刻;而且,在時間裡,慢慢地品出獨特的溫暖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