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
老六叔和自己的親侄一起呱呱墜地的時候,正當晌午,天光珵亮,夏季裡的微風在堂屋裡的兩鋪大炕上恣意穿行。此時六叔的父親和六叔的哥哥正在北山包的黃豆地裡揮汗如雨地拔大草。黃豆地裡黃豆的莖葉與野草並肩瘋長,黃豆的老六叔和自己的親侄一起呱呱墜地的時候,正當晌午,天光珵亮,夏季裡的微風在堂屋裡的兩鋪大炕上恣意穿行。此時六叔的父親和六叔的哥哥正在北山包的黃豆地裡揮汗如雨地拔大草。黃豆地裡黃豆的莖葉與野草並肩瘋長,黃豆的果實此時也正在某個私秘、溫暖、潮濕的暗處萌動,其自身的價值和與人的驚喜都還未為可知。
六叔的媽媽和六叔的嫂子看了一眼直脫脫的陽光,顧不得光裸的半截身子粘著血水以及疲憊,汗馬流水地趕緊下地,分別給六叔他爹和六叔他哥做午飯,而此時仰躺在各自炕上的六叔和六叔的親侄,卻扎煞著胳膊腿,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來來回回的風令六叔十分的不高興,加之從肚腹間橫衝而來的飢餓,激怒了六叔。於是六叔開始沒命地哭嚎,大有聲嘶力竭之勢。耳聽著六叔哭得行將背氣,六叔的媽再也堅持不住,嘴裡罵著「該死的要賬鬼」,把水瓢撇到鍋台上進屋,扯開衣襟給六叔餵奶。六叔他媽的兩隻癟奶子被他上面的若干個兄弟姊妹掠奪,已然沒什麼湯水。六叔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媽的奶子吮得只剩下一層呼嗒呼嗒的肉皮。沒有了溫熱鹹腥的奶水,六叔又開始哭嚎、叫嚷、蹬踹,六叔他媽便急頭白臉地把六叔的嫂子拽到炕上,將六叔嫂子的奶子按到六叔嘴裡,儘管六叔幾乎被噴湧的奶水嗆到,可他連哼也沒哼,奔湧的奶水根本容不得他胡思亂想。六叔吃得無比舒服的時候,六叔的侄子卻努力睜著一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冷颼颼的風儘管讓他十分地不適應,可他一直在努力地適應,或許從那個時刻便養成了思索的習慣,以至於他後來一生都在思索中度過。
六叔打小養成的習慣就是不斷地哭嚎和叫嚷,飢餓如此,其他亦如此。也許真是應驗了叫喚的孩子有奶吃,儘管六叔起小就生活在隨時面臨饑饉和困頓的環境之中,而他卻向來都是應對從容,豐衣足食。
六叔和他的親侄並肩長大後,心眼兒比汗毛都多的六叔成了生產隊裡最年輕的財糧員,所謂的財糧員到底是個什麼職務,很多人不懂,估計其權利相當於縣城裡的財政局局長加上糧食局局長。
而六叔的親侄卻身穿軍裝,保家衛國去了。作為那個時代最值得人嚮往的職業,六叔卻十分地不以為然,甚至在他與朝夕相處的親侄交換臨別留言的時候,他依然憂心忡忡地告誡道,切不可再回來了,你若不能在國家裡謀個飯碗,你會餓死在田地裡的。
六叔在田地裡游刃有餘,既下得田地耕種,又上得場面周旋。而六叔親侄則在遙遠的大山裡挖洞,據說挖洞是一項極其秘密的工作,所以直到六叔他親侄復員時,也不知道挖洞到底為何,而那個一直未挖通的山洞也永遠成了六叔取笑他親侄子的話題。
六叔的財糧員工作十分的隱秘,他的所謂的賬本以及現金或糧票一類的東西都深藏在一隻深達1米的木箱子裡,木箱子又高高安放在一個炕琴上。六叔每每擺弄賬本或點數現金,都站在板凳上,把腦袋深深地紮在木箱子裡,久久不出。經年累月,六叔的木箱子成了一個變化無窮的神秘之所,他們全家能夠在全村人都十分饑饉的時候,堅持吃上饅頭或過水麵條,以及槽子糕、萊陽梨罐頭等稀罕東西,全賴那只神奇的木箱子的功勞。
在農村,漫長的冬季總是讓人無所事事,忙活慣了的農民忍受不了沒有活計的枯燥,渾身的力氣也不得不借助酒精在土炕上跟老婆消磨。手裡還寬敞的人則聚集於誰家的土炕上,看紙牌、推牌九或四打一。六叔是四打一的超級愛好者,不僅親自上陣,還把陣地選擇在自己的家裡。儘管農村裡的小賭博屢禁不絕,提供賭博場地的人家也總是被公安罰款,六叔卻從來也不在乎。即便是公安走到了門前,他仍然面不改色,把剛抓好的一把牌揣到挎兜裡,把公安迎到外屋,表情熱絡地和公安說話,然後便將公安送出大門,臨走還不忘跟人家緊緊地握手,讓那些提心吊膽的賭客十分地羨慕和驚訝。
六叔打四打一也出奇地熟練,經常看著一把陪輸的牌,一到了他的手裡,總是在險象環生中取勝。一個冬天連著一個冬天,六叔的老婆看著新買的電視,感慨地說,要是有一台洗衣機就好了,省得洗衣服把好好的一雙手糟踐得跟銼一般。
夏天水暖,再怎麼洗衣服也不會讓手遭罪。冬天才剛剛開始,六叔就支開了牌桌,元旦一過,大家都去採購年貨,而六叔的年貨卻是一台當時農村裡只有耳聞沒有見過的洗衣機。洗衣機在屋子裡轉著,眾多的婦女艷羨地盯著,其中也有盯著六叔的,那火辣辣的眼神令六叔從不畏懼的心也過電般振顫。如此享受也就罷了,六叔卻冒出了「這都是你們老爺們兒幫助買的」,一句話刺激了已經紅眼的婦女,眾婦女立刻急頭白臉地狂奔回家。以後的幾天,那些好玩兒的爺們兒不是被打得烏眼兒青,就是遭到了小貓洗臉,直到春節也沒敢再玩,而六叔老婆夢想再有一個甩干桶的願望,不得不被推遲到來年。
家裡缺什麼要靠賭博換取的,六叔是少有的一個成功的範例。他之所以成功,秘訣完全在於他知道什麼時候收手。自從農村第一次土地承包後,六叔失去了財糧員的職務,而他也就戒掉了賭博,這在他們村子又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六叔那些過去的牌友在他家無論怎麼轉磨磨,六叔就是不動。如是數年,再無人用「是狗改不了吃屎」教育孩子。
土地承包之初,大家都熱火朝天地耕耘著自己的土地,其內心之殷實與幸福,使得人們找到了當地主的感覺。所以人們熱衷於留連在土地之間,吃飯、聊天、盤算,皆在田壟間進行,而有些年輕的夫妻甚至半夜裡到自家田地裡快活,其「地要能懷孕生地,連地都一起拿下」的理由也出奇地各路。
六叔真把地整懷孕了。
土地私有後幾年,承受不住各種賦稅壓力,又遠望著城市裡的物慾不能自禁,於是紛紛怨恨起田地的累贅,於是紛紛聚集在六叔為了方便第一條通鄉公交車而開設的雜貨店裡。烏煙瘴氣地喝酒發飆甩大鞋,甚至高喊著誰要是能保證把他們的糧食任務完成,地就白給誰種。可是,當時誰都知道那是給別人扛活的差事,傻子都不幹。
六叔干了,一幹就是十幾戶,數十垧。
是年春耕,六叔站在自己的院子裡,把那些走了爺們兒的女人,多數是當年用眼睛電擊六叔的女人們聚集在庭院,早發乾糧、水,晚發5塊錢工資。這種上班一般的工作讓好奇愛聚堆兒的婦女們興奮不已,尤其是在自己心儀的男人的帶領下,配上一些葷葷素素的笑話,春夏過得十分地快樂且飛快,以至於都忘記了炕頭被窩裡少了老爺們兒的孤寂。
秋天豐盈,人心也齊,尤其是被春夏漲滿了激情的婦女們開始不聽六叔使喚了,甚至有個別比較猛的主兒,經常趁六叔不注意,瞅冷子把六叔按到背旮旯的草堆裡或苞米地裡一頓亂咬的事情時常發生。六叔於是在工作之餘還要多加防備,光褲腰帶就扎兩條。可六叔老婆依然經常發現六叔的大腿內側青一塊紫一塊。眼見如此下去,洪水般氾濫的寂寞不僅毀了婦女們也會毀了六叔,六叔那幾十垧地就指著她們來收割了。於是六叔雇了汽車,拉著婦女們進了趟城,先逛百貨,後逛聯營,中午下館子,晚上看電影,半夜拉回來,都累且興奮著,而後又不得不為提前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消費而給六叔繼續幹活兒。
六叔的地在而後數年都不斷增長,那麼多的地也沒讓六叔束手無策。倒是那些婦女都已經習慣了每年給六叔幹活兒,沒有任何風險,掙的又是現錢,有錢了去逛逛城裡,養活家用還有男人。一個個的雖然手腳僵硬,臉蛋兒卻越發滋潤,愜意得不行。
六叔卻日見黑瘦,即便是每天雞蛋、牛奶加啤酒也無濟於事。當然這與六叔生活在女人堆兒裡毫無關係,六叔在女人面前還是屬於褲腰帶比較結實的主兒,他看著自己好比當年他看著那一米高的木箱子一般。後來他的親侄來看他,儘管他的親侄當了官,他依然滿不在乎,且還要數落他,好好當官,別整掉蛋了,就你這樣的,非餓死不可。
六叔蔫巴地發財了,在別人的田地上用別人的女人,演出了數年完美的借雞下蛋。後來取消了土地稅,田地猶如養大的18歲姑娘,令人稀罕的不行。那些進城的爺們兒,急三火四地奔跑回來,看著自己的女人站在堂屋裡,「嘎巴嘎巴」活動手指頭,立刻撲進六叔家雜貨店,一邊給六叔敬煙一邊獻媚地和六叔套近乎,目的無非是想把自己的田地贖回去。
六叔的3個挨肩孩子逐漸長大,六叔喚回他的親侄,當著他親侄的面怒罵著3個孩子,責怪都是他的親侄帶的好頭,一個個的掐半拉眼珠子沒看上種地,然後不容分說地將一捆子錢摔到他親侄面前,你他媽趕緊把他們給我領走,我看著就膈應。
六叔老了,3個孩子都出息成了幹部。3個孩子爭搶著把六叔在農村的田地轉包出去,把房子賣掉,在城裡給六叔買了大房子,房子和六叔他親侄挨著,六叔和他親侄見天能看見。儘管六叔他親侄每天車接車送地上下班,六叔卻在園子裡撅腰凹腚地種菜,可六叔的身體越來越好,經常坐在馬扎上喝著啤酒教訓他親侄,就你那熊樣兒,一天鍬鎬不動的,早晚完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