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媽吃過大閘蟹
上海人最講究吃,上海人最講究吃大閘蟹。在北方當成寶貝似的海蟹,是上不了上海人家的檯面的。上海人講究的,是吃河螃蟹,尤其是那美味絕口的大閘蟹。老上海,在店裡一坐,一碟浸了薑末的鎮江老醋,一壺煮開的紹興黃酒,接著上海人最講究吃,上海人最講究吃大閘蟹。在北方當成寶貝似的海蟹,是上不了上海人家的檯面的。上海人講究的,是吃河螃蟹,尤其是那美味絕口的大閘蟹。老上海,在店裡一坐,一碟浸了薑末的鎮江老醋,一壺煮開的紹興黃酒,接著是一隻或是兩隻紅橙橙的大閘蟹。老上海們慢條斯理地戴上花鏡,兩袖往上一捋,這才下手開吃。吃大閘蟹不用刀又筷子,工具就在蟹的身上。吃大閘蟹是有程序的:揭開腹蓋,放走熱氣,擰下一隻螯,再用這只螯撥去蟹的邊毛和內臟,拿螯尖挑出蟹黃,蘸上老醋,再用蟹螯一絲一絲地挑出蟹白,再蘸老醋,再挑出螯爪的肉,再蘸老醋。吃過之後,蟹腳蟹爪等廢棄物,一不能咬碎,二不能亂扔,要全部規規矩矩地再塞回到殼裡去。看上去,桌子上擺著的還是一隻蟹。吃完蟹的老者還會閉目片刻,拿絹頭揩揩髭,再甩開折扇,這才背手踱去,透著一股滿足感。看了人家的吃,才真正心服口服。吃可真的是一種文化喲!
我屬於生下來就注定要挨餓的那一夥。我的出生,就是媽媽又一個關於吃的問題的產生。她想的不是讓我上大學與寫詩,她的生活是那麼的樸實,她的思想中的大部分就是讓我吃,吃多也吃好。可是,困難年代,我當然總也吃不飽。餓的時候,我便一次一次地發誓,等我長大了,等有錢了,買多多的好吃的東西,讓媽媽吃個夠。
雖然後來我參加工作,走得很遠很遠:可是媽媽這一生卻從來沒有走出過東北老家。她買了一本地圖,只要是我去過的城市和小鎮,走到哪裡,她就畫到哪裡,並盯著那個地方的天氣預報。
沒離過東北,媽媽自然沒有吃過大閘蟹,連見都沒有見過。若不是七十大壽,她連海蟹都沒吃過。當我在浦江邊吃那上海人常吃的大閘蟹時,我又一次發了誓言:帶回去,讓媽媽也吃。可上海人說,這蟹是帶不回去的,路上要死的。上海有句俗語叫「死蟹一隻」,意思是本來很好的東西,一下子就完蛋了,一錢不值了。的確,價格驚人的大閘蟹,只要一死,拾垃圾的小赤佬也不要窺一眼。可是,我總是想讓媽媽知道世界上有大閘蟹的味道,想弄幾個大閘蟹給媽媽吃。
現在可是想吃什麼就有什麼的時候了。一次在東北,在朋友家,吃著了大閘蟹。回家我沖媽媽說:「媽,等著,給你吃大閘蟹!」說這話時,我有些醉。
「貴吧?一定貴。不吃,不吃,我可不吃。吃不慣,吃不慣。」她一直擺手。看都沒看過就說吃不慣,這就是我的媽媽。不行,我一定要讓她吃,讓媽媽吃大閘蟹。
我上大市場時,也看過,也問過,但是,並沒有人賣大閘蟹。漸漸地淡了,漸漸地忘了大閘蟹。
一天遇上同路回家的王嬸,她說:「你是好孩子,知道給你媽買大螃蟹。」我心裡一驚,自己早已忘記了大閘蟹——王嬸聽錯或者是媽媽聽錯的「大螃蟹」。
一天,何叔也說了:「給你媽,買了上海來的大螃蟹!」
一天,許師傅也說:「你媽有福,吃上了上海的大螃蟹。」
我說過,給媽媽買大閘蟹,可是,自己卻已經忘記了。其實,媽媽自己說「不吃不吃」時,她已經將這事記在了心裡。一定是她,等不得看到、等不得吃到,就到處講起兒子為她買了上海的「大螃蟹」。那是想像得出的場面:她甜甜地描述著還沒有見過的兒子「買」來的大閘蟹,幾個大娘大嬸圍著,心中有了各種各樣的滋味。至此,我明白了,當母親的,要的並非是營養與美味,也不是要許多錢才能買到的珍奇東西,她需要擁有的是有人孝敬這樣一種榮譽,她需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她享有了這種榮譽。說來說去,她真正想要的,是讓別人知道兒子的出息與孝心。作為母親,這才是她最大的愉快。
終於有一天,我弄到了正宗的上海大閘蟹。清水煮了,揀只肥的大的,挑出蟹黃推給媽媽吃。「貴吧,一定貴,不吃,不吃,吃不慣,你們吃。」她只用筷頭粘了一點點兒,放在嘴裡抿了一下,就推到了孫子的旁邊。
就是到現在,媽媽還是沒能吃上大閘蟹,雖然她早就在鄰居中宣揚得淋漓盡致,雖然她的大閘蟹已經讓鄰居們嘖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