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的戰爭
1……我和他的對抗,似乎從一出生就注定了的。我過週歲生日的時候,他把一大堆東西塞到我的面前,而後神經緊張地看著我挑來挑去。當我最終選中了一個汽車玩具,興奮地抱到懷裡再不肯放手時,他的巴掌,啪一下就打在我1……
我和他的對抗,似乎從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我過週歲生日的時候,他把一大堆東西塞到我的面前,而後神經緊張地看著我挑來挑去。當我最終選中了一個汽車玩具,興奮地抱到懷裡再不肯放手時,他的巴掌,啪一下就打在我的屁股上。他說,3歲看小,7歲看老,這小子如果不嚴加管教,怕是將來和老子一樣,只能做一個沒有出息的司機了。他自此便極力扭轉我的興趣,每次出門,給我買來的,都是各類的書報。看到我在看書,他的心裡,是比開車掙了一大筆外快還要開心的。哪怕,我看的是一本關於汽車駕駛和維修方面的書,他見了也會即刻綻開笑顏。可惜,我自兒時就對書本厭煩,亦不願弄虛作假地哄他高興,看他進來視察了,照例擺弄手裡的汽車模型,嘴裡還發出慘烈的汽車相撞的聲音。知道逃不過他的一頓打,我便學會了躲。看他巴掌要下來了,一個轉身,跳到院中他的汽車裡去,鎖上車門,再不出來。我知道他是捨不得對車實施暴力的,所以就往車座上一仰,扭開收音機,在他的怒吼聲裡,閉眼做一個駕車飛馳的美夢。
他很少讓我坐他的車,他潛意識裡,排斥著我與汽車任何形式的親近。似乎我稍稍靠近,他在我身上寄予的所有夢想和期望,就會瞬間破滅。我去上學,他寧肯用自行車送我。他不知道我曾經以他會開車為榮,在同學面前,每次都逞強說,我爸車技超級棒呢!男生們便慫恿說,那為何不讓你爸開到學校來,給我們展示一番呢?我絞盡腦汁地想了許久,終於騙他,打電話說:我們班有個學生病了,找不到車,你快來接他去醫院吧。他遲疑了片刻,便說,好,我馬上到。等到他飛速從家裡趕過來的時候,我早已躲了起來。只有幾個不知情的男生,晃著手中的望遠鏡朝他嚷:叔叔,你車技真的不錯哦。他這才知道受了騙,但並沒有把我揪出來,當場揭穿我的把戲,而是在我回家後,滿院子追著我打,只打到我假意向他求饒,且在日記裡說,此後,要與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永久為敵,直到,我可以將他打敗的那一天。
那一年,我12歲,離將他打敗的日子,似乎還遙遙無期。
2……
讀了中學的我,愈加地放肆。偶爾他不在家,我會爬到他的車裡去,試著擺弄那些奇妙無比的零件。常常無意中就將車發動起來,把院子裡他剛砌好的雞捨撞爛,新發芽的花草樹木自然也免不了這一劫難。廚房裡的母親,每每都嚇得淒厲尖叫。我就在這樣糟糕的小院裡,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緊急剎車、高難度轉彎、修理損壞的部件。而且,在他瞪著牛眼朝我怒吼時,鎮定自若,悠然自得。他可以把車鑰匙藏起來,但卻擋不住我圍著車轉來轉去,最後打定主意,將車胎卸下再原樣按好;亦擋不住我放學後跑到修車師傅那裡去,背著書包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後來學到物理中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我才明白,其實他的阻擋,反而助長了我心底的狂熱;他以為自己是那扭轉乾坤的力士,卻忘了他的阻力有多大,我的動力就有多強。我讀初中的時候,開始收集世界各地的名車圖片,我常常記不住英語的單詞,但卻對名車拗口的名字倒背如流。我時常混淆中國紛繁的歷史事件,但卻對各國名車的來龍去脈瞭如指掌。我的房間裡,貼滿了汽車的照片,我還去照相館拍了一張上身傾斜的照片,而後藝術性地與一輛加長林肯車合成在一起。這樣的活動,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由地下轉為公開。任憑他嘲諷打罵,突襲破壞,我自巋然不動。
虛榮心在那時候潛滋暗長,亦因為開始喜歡上一個鄰班的女孩。我常常站在兩個教室之間的走廊裡,誇誇其談,極盡賣弄,並放言說,將來要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孩,開車遊遍世界。這樣的宏偉志向,果真吸引了她。直到有一天,她寫紙條給我,說,多想提前體會那種坐車時飛翔的快樂。我有些心虛,但還是滿口答應,週末會讓老爸帶她暢遊全城。當我看到女孩出現在家門口時,我的謊言卻是失了以前的底氣,只不過說了一句「我同學想要搭你的車去郊區玩」,臉就「騰」地紅了。沒承想,他卻是看我一眼,淡淡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她一起去?我忙不迭地點頭說是,他沒再吱聲,卻把車開出門外時才大聲嚷:小子,讓女孩子等你,害不害臊?!
他究竟有沒有洞察了我的秘密,我始終不知道。但我卻是再也難以忘記那個陽光很好的週末,還有車上對我無限崇拜的女孩,以及那個虛榮極大滿足的自己。
3……
高考我預料中的慘敗,他極力讓我回去復讀,但我卻將所有的課本都當廢紙賣掉,而後報名去考駕照。我很快地就將駕照考到,回來當著他的面給母親得意炫耀,他看也不看我,只悶頭喝酒,喝到一瓶見底的時候,他並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摔掉酒瓶,卻是起身進了臥室。過了許久,裡面終於傳出壓抑的哭聲,我轉身看母親,她的眼圈,竟也是紅了。我開始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前進,而他寄托在我身上的夢想,卻是一點點碎了。
當我開口向他借錢買車的時候,他很堅決地拒絕了,他說你小子不是很有能耐嗎,為什麼還要來求我?我並沒有因此覺得挫敗,反而鬥志愈加地昂揚,想著他越是冷酷無情,那麼等到我將他打敗的那一天,我的快樂,也定會來得越是鮮明且豐裕。我開始租車來開,為了最大限度地掙錢,晚上開到1點多才疲憊回家。母親便擔憂我的身體,他卻冷漠勸道:何必為他擔心,他後悔了,自會回頭的。但他想錯了,我喜歡開車,喜歡行駛在路上的感覺,我過去沒有後悔,將來也不會後悔。即便是一個人在寒冷的街頭無客可拉,但放了音樂,我的心,並沒有孤單。而他,開了一輩子車,竟是體會不到開車的樂趣,這是多麼地可悲。
有一天,我們開著車,在路上相遇。是他先停下來,搖下車窗,默默看我將盒飯三口兩口就扒拉乾淨。我不理他,將車發動起來,又將一首《我的未來不是夢》的老歌,故意放到最響。他聽著歌呆愣了片刻,突然將我叫祝我不耐煩,說有事回家去說。他也急了,朝我嚷:回家?你如果心裡真的有家,真的有你的爹娘,你就不該執拗地開車,讓一家人為你日夜擔心!當你開車行駛在路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安全帶捆縛住的不只是你,還有另外兩顆擔驚受怕的心?!
4……
這一次爭吵,是在他出了一次車禍之後,才在我的心裡,慢慢地留下痕跡。他的車,幾乎報廢。雙腿,也打了石膏,醫生說,至少要半年才能完全地康復。我去看他,無意中瞥見他灰白雜亂的頭髮,和一臉的風霜,突然地想哭。他的心情,卻是很奇怪地,異常明亮。看見我臉上的悲慼,他甚至笑了。我知道他定是以為我會在他的這場車禍後,心內懼怕,意要退出,另尋出路。但我卻是在他的期望裡,輕輕吐出一句話。我說,爸,我以後會注意安全的。我注意到他臉上的歡喜,瞬間地凝固,他想要的東西,竟是連拼了生命,都無法換回。
他出院的那天,執意不肯坐我的車回去,而是打電話讓一個同行的師傅來接。我假裝不介意,照常出車。卻是在醫院附近,遠遠地看到一輛紅色的車,將他載走的時候,忍不住,伏在方向盤上,哭了。
半年後的一天,我開車經過菜市場,看到他拎了一大袋的青草和水果,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我探出頭去,朝他喊:上車吧,我載你一程。他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我開著車,在人群裡跟著他。我突然變得很絮叨,我說,爸,上車吧,我知道你累了,坐你兒子的車,不需要付錢的。兩個人就這樣又行了一段,他終於累得走不動,蹲下身去。我打開車門,接著嘮叨,他沉默良久,很輕聲地吐出一句:我,終於敗給了你。
我的聒噪,在這一句裡,戛然而止。20多年的戰爭,自此結束。可是,我想像中的喜悅和歡欣,並沒有來。我亦沒有像兒時日記裡描述的那樣,縱情歡歌。我只是彎下身去,在一片喧囂吵鬧裡,溫柔地將他攙起。
我正年輕,而這個需要我開車來載的男人,卻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