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腳母親
母親在她3歲那年被她舅母按在她家的炕上,強行纏足,母親3次連哭帶踢,踹壞她舅母家的蘆葦炕席。那時,姥姥邊哭邊說:「這孩子沒治了。」姥爺邊打邊說:「不管她了,讓她長大嫁不出去。」沒人管的母親,12歲時就顯露出她顯著的母親在她3歲那年被她舅母按在她家的炕上,強行纏足,母親3次連哭帶踢,踹壞她舅母家的蘆葦炕席。那時,姥姥邊哭邊說:「這孩子沒治了。」姥爺邊打邊說:「不管她了,讓她長大嫁不出去。」
沒人管的母親,12歲時就顯露出她顯著的特徵——大腳,儘管那時也只有23厘米(37碼),但卻是全村女孩裡第一大腳,於是母親就有了綽號——周大腳。
母親20歲時最終嫁給了父親,村裡20歲的女人早已都有幾個孩子了,母親那時也算晚婚了。他們的婚姻幾經周折,其中最大的原因還是那雙大腳惹的禍。
小姨的故事
小姨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是12歲,我是在小姨背上長大的。小姨13歲那年冬天的夜裡,突然高燒不退,嚇壞了母親。那天,大雪下了一個白天,晚上雪也沒有停。看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的小姨,母親把我托付給癱瘓在炕的大姥姥,背著小姨,踩著深雪,往鄉里的醫院跑。
母親說:「被大雪覆蓋的大地,早就看不見路。我順著樹林子,憑著記憶,背著你小姨,拚命地跑,跑了20里的雪路,到了鄉里。鄉醫院關著門,我沒有歇,又背著你小姨,找了半天,才敲開了醫生的門,跪著求他救你小姨。」小姨也說:「等我醒來,你母親的鞋還沒脫下來,因為,腳上的鞋早就被冰雪裹在裡面了。因為我,你母親差點失去那雙大腳。如果沒有你母親的那雙大腳,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小姨17歲時,我們家搬到城裡,父親在城裡有了工作,把我們接過去。小姨沒有城市戶口,我們在城裡吃住都成了問題,哪有地方叫小姨安身。那時,我的大姥姥已經過世,為了安排小姨,母親沒有馬上搬家,一雙大腳每天村裡、鄉里、縣裡地來回跑,求爺爺告奶奶,終於把小姨安排到縣裡的乳品廠上班,因為那裡有獨身宿舍。我們離開村子那天,母親把賣房子的錢全部塞給小姨說:「妹子,今後姐姐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呀!遇事要學會堅強,要有主見……」
小姨很聽母親的話,19歲就入了黨,直到退休,年年都是縣裡的勞模。
四叔上學
母親是個念舊的人,對她有幫助的人,她念念不忘。比如舅姥爺,在我們住在鄉下時,每天清晨擔兩桶水放在我家的門口……但對她不好的人,她也是念念不忘。我們在城裡時,每年總有村裡的親戚到城裡來,母親招待他們後,總是講著在村裡受婆家的氣,一樁樁、一件件,講得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父親很尷尬地說:「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提它幹什麼1「怎麼不提,你忘了,我可忘不了,那年……」每每這時,父親就轉身進廚房去了。
在我剛上小學的那年夏天,四叔第一次來我們家。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二嫂,我要到縣裡念中學,能不能給我12塊錢學費?」母親的臉當時就撂下了:「我給你錢,憑什麼?我該你的還是欠你的,那年打葦簾子……」四叔馬上說:「別說了,二嫂,我不要了,學也不上了,回家種地……」後來母親說:「不是那麼回事,你奶奶大手大腳,孩子一大幫也不知道攢點錢。」
四叔沒在我們家住下,連夜去了火車站。父親沉著臉,裡外屋走著,不時地看著小鬧鐘,他在看看弟弟此時是否上了火車。母親半天不做聲,在被服垛裡掏了半天,拿出15塊錢,給父親說:「快點跑,給老四送去。」父親擺手說:「還有半小時開車了,你叫我飛去呀?」母親什麼也沒說,轉身消失在黑夜裡。母親回來的時候,喘著粗氣說:「差點沒趕上,火車都快開了,告訴你,你們王家又欠我一份人情。」
四叔拿著母親的錢,到縣裡上學去了。之後直接參軍,直到前年才轉業,一直在瀋陽,四叔是個軍醫,一家人很幸福。後來母親病重住院時,四叔匯來五千塊錢,母親哭了說:「這小子,還算他有良心……」
母親的腿腳
母親患糖尿病至今有13年了,13年來,母親仍沒有停止勞作。退休後,母親在街道辦的工廠裡做鞋墊,夏天的夾墊,冬天的氈墊。尤其是冬天,毛氈的粉塵嗆得母親夜裡咳嗽不止,但她依然一直幹下去,直到搬到樓上。
搬進樓,母親又開始幫助我們忙活印刷小作坊的生意,每次我把錢給她,她竟不好意思地說:「給我這幹什麼,為了兒女,我心甘情願。」但是她還是收下了。後來我又回廠上班了,生意也不做了。那年女兒上重點高中(自費),母親突然送來5000塊錢,說:「我知道你們缺錢,這是做姥姥的心意。」我算來算去,這些錢比我給母親的工錢要多出一倍。
去年春節前,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母親糖尿病的併發症下肢動脈栓塞出現了。
那天清晨5點,我被緊促的電話驚醒,預感到母親病重了。自母親患病以來,我的心一直跟她懸著,最怕家裡的電話半夜後突然驟響。我的擔心成為現實,那一夜,母親的腳劇痛了一夜,小腳趾開始變黑。父親說:「她不讓我給你打電話,挺了一夜。」
母親有什麼病,她都是在挺不住的情況下,才通知我。我送母親住院,大夫說:「太晚了,你們早幹什麼了,恐怕保不住這隻腳了。」直到今天,如果說我這一生中有負什麼人的話,那這個人就是我母親。在母親治療期間,我承受了親情帶給我的痛苦。
我一家家醫院地跑,詢問西醫、中醫,想盡一切辦法,也沒有保住母親的腳,最後不得不接受截肢的現實。
手術前的幾天,母親安慰我說:「沒什麼,比起那些患癌症的病人,我還是幸運的。我不是還能活下去嗎?再說,我也能安穩地睡覺了。」母親的平靜和泰然處之叫我心裡稍稍有一點安慰。後來我對回家過春節的妹妹哭著說:「姐姐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媽。」那一刻,從不流淚的父親「嗚」的一聲也哭了。
站在手術室外的4個小時,我彷彿等待了4年時光。正趕上醫院在裝修,吱吱的電鋸聲,好像在鋸著母親的大腿。我眼睛在流淚,心裡在流血。突然手術門開了,一個醫生喊著母親的名字,問:「誰是患者的家屬?」我迎上去,以為母親出了事。他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完事了,燒掉吧。」我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當我知道拿在手裡的就是母親的腿和腳時,那一刻我掩面「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感覺手裡的東西沉甸甸的,還有熱乎乎的母親的體溫哪。瞬間,我癱軟在地上。我抱著母親的腿腳,就像抱著我的心頭肉呵!
手術後的疼痛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肌肉痛、神經痛、截骨痛、斷筋痛……所有的疼痛一起向母親襲來,母親竟疼得神質不清,不能睡覺。一針針的杜冷丁,一片片的止痛藥,對母親來說,好像失去藥效。清醒的時候,母親強裝笑臉。昏迷的時候,從不叫苦的母親大聲叫喊。緩解的時候,她看見我們疲憊的樣子又說:「看看,我咋給兒女添了這麼多麻煩……」十幾個晝夜,我和妹妹輪番抱著母親,就像當初母親摟抱著我們一樣。我喃喃地說:「媽,把你的疼給我吧,都給我吧……」母親說:「那怎麼行,不可以的,我疼了,以後你們就不會再疼了……」
母親在醫院住了3個月後出院的,不想傷口的假癒合又把母親再一次推向手術台——第二次截肢。想到噩夢般的術後疼痛,又要捲土重來,我絕望了,跳樓的心都有了。母親勸我和家人說:「沒有人遭不了的罪,第一次都挺過來了,這一次也沒事。」母親是微笑著被推進手術室的。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減輕母親的疼痛,從不相信迷信的我,第一次走進大仙家的門,以神靈來驅趕疼痛的惡魔。我承認那時的我多麼的愚昧,我哭著跪著磕頭,祈求神靈來幫我母親渡難關。也許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上蒼,第二次手術母親沒有那麼的疼,出院後向來看望她的親朋好友笑談她的治療過程,講得別人淚流滿面。
家裡沒人的時候,母親默默地盯著只剩下的半條腿,默默地把以前的長褲剪去半截,顫抖著手,縫上褲子的堵頭……我遠遠地站著,眼前出現了在田野裡忙碌、在上班的路上奔走,轟轟踩著縫紉機、噌噌上下火車的母親的大腳,想得我心酸了,心疼了,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