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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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緣

華麗緣

我家光景艱難,數著米粒煮粥,派我們小孩子到處摟草燒飯,所以我娘老愛發脾氣,一說話三瞪眼。她一瞪眼我就害怕,像耗子一樣溜牆根,大氣不敢出,只有我爹訓練有素,坐在一把破了腿的椅子上抽旱煙,對我娘的嚷罵聲處之泰然。

我家光景艱難,數著米粒煮粥,派我們小孩子到處摟草燒飯,所以我娘老愛發脾氣,一說話三瞪眼。她一瞪眼我就害怕,像耗子一樣溜牆根,大氣不敢出,只有我爹訓練有素,坐在一把破了腿的椅子上抽旱煙,對我娘的嚷罵聲處之泰然。漸漸地,我娘的怨氣發完,拿起一摞大紅紙,還有一個一個的貓樣:啊,好日子開始了,要剪窗花了。

我娘是典型的農耕時代的家庭婦女,雖沒趕上裹小腳,卻趕上了穿大襟褂子和挽髻兒。髻兒上戴一朵剪絨花。年幼喪母,沒人疼的孩子早當家,該會的不該會的活計全會,比如剪窗花。

窗花好看不好剪。先得制花樣子。因為窗花少不了貓的圖案,所以通常管窗花樣子叫「貓樣」。貓樣是用報紙做的,取其有韌勁,水濕不碎。把舊報紙用水打濕,再把從別處借來的窗花樣子貼在上面,用黑煙大冒的煤油燈去熏。別處燻黑了,把借來的花樣子揭開,窗花就如白染皂,黑白分明地印在報紙上。把報紙平平地壓到炕席下面,底下燒炕,熱氣蒸乾,樣子就有了。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知不覺年就來了。掃房、蒸花饃、漿洗被窩,一切都做好了,我爹就「唰唰」幾下把糊窗的紙撕了。那時都是小方格木窗,上糊以紙,屋裡既黑且暗,尤其紙在窗上貼了一年,大窟窿小眼,憔悴不堪。我娘給我幾個小錢:「丫頭,去供銷社,買兩張粉連紙。」這種紙既大且白,輕薄透亮,幾乎專用糊窗。長長的一卷紙,我像孫猴子扛金箍棒一樣扛回來,我爹早打好糨子等紙,把它平平展展糊在窗子上,嶄新雪白的窗子呀,把屋子都映得嶄新雪亮。

從炕席底下拿出貓樣,再拿出珍藏密斂的亮紅紙,我娘操起一把亮銀剪。這時候的我娘,美麗極了,溫婉極了,低傾著頭的姿勢好看極了——我都看呆了。

我看著她把印在報紙上的紛繁複雜的花樣子一個個剪下來,蒙在紅紙上,落剪的一剎那,發出輕微的「嚓嚓」響,像蠶吃桑葉,像花顫巍巍地開放,像空氣裡搖漾春如線。她癡了,我癡了,我爹也癡了。一年到頭的苦日子中,這是最可讚美的詩意一刻。

紙屑下落如雨,左掏右剪中,我娘手裡出現一隻卷尾巴小貓咪。眼仁瞇成一線,像正午陽光下,在香氣旺盛的玫瑰花旁邊打著呼嚕鼾眠,聽到動靜,偶爾警覺地睜睜眼睛。要命的是這隻貓咪的胳膊上挎一個花籃,像一個回娘家的小媳婦,籃裡有什麼呢?也許是一條金尾鯉魚,帶回家去,孝敬媽媽。像民歌裡唱的:「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背上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兒喂……」有一種稚拙得讓人心疼的嬌憨。

貓咪剪出,我爹粗大的手指拎起來左右端詳,我娘就催:「快貼上,小心尾巴。」尾巴上的毛牙細如針尖,是用繡花剪一下一下剪出來的,一不小心就會折損。一隻紙剪的小貓,真夠嬌氣和精心。它和一群喜鵲呀、盤成一圈的蛇呀、張著會意的大嘴巴的老虎,圍成一圈,中間是一個大八喜葫蘆。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葫蘆是怎麼剪出來的。

八個小葫蘆嘴對嘴圍成一圈,圓圓的小屁股一律朝外,連結這八個葫蘆的除了幾道極不明顯的細線之外,就是三個圓圈。最外緣的那個圓圈上居然斜斜地伸出一隻朝天的小喇叭花!這個喇叭花真是神來之筆,它打破了對稱,像謹肅嚴整的貴婦人臉上一霎時綻開明媚的笑容。啊,喇叭花唱起來了,春天,春天來了埃

窗花映紅了我娘的臉,讓我想起一個華麗的詞:女紅。

女紅,這個詞本身就像一個工筆畫出的好女子,羅衣綵帶,小窗閒倚,銀針穿梭,繡出鴛鴦蝴蝶。只要繡針拈起,無論多麼困苦艱澀的歲月,都能借助粉紅、冰藍、月白、銀紫的絲線繡成一朵花的樣子,繡成一個夢的樣子,夢裡有柔軟的白雲,藍天草地,一朵鮮花笑襯在春風裡……

按說女紅這種活計是有等次和階級的,比如黛玉和寶釵,鶯兒和紫鵑,若是農村婦女,只有摟草笆柴,生火做飯是本分生計,別說沒閒工夫挑花繡朵,就是有,也許不出閨門還有些女紅的樂趣,一出嫁就跌進柴米油鹽的苦海,連做夢都想不起來。

可是只要心中有美,心中有夢,哪怕手裡拈的不是金絲銀線,而是紅紙銀剪,誰能說一個普通的鄉間農婦,就沒有資格去趕赴一場和女紅的華麗約會?

過年才需要剪窗花,孩子卻是一年四季都要生。哪一家生娃娃了,就會叫:「嬸子,給我們家做雙老虎頭鞋埃」我娘就忙不迭點頭,一定,一定。這個時候,她又忘了憂慮,忘了發脾氣和罵人,陷身其中,其樂無窮。雖然生活無比艱難,大襟褂子的托肩換了又換,大孩懶,小孩饞,粗礪的日子讓她老是脾氣不斷,但是手中活計一旦開始,她的身上又開始煥發溫柔的母性,像通身佛光的觀音。

我看著她從針線笸籮裡拿出一塊袼褙——家裡攢下來的破舊廢布洗洗乾淨,一層一層用糨糊粘起來,在房頂鋪平,曬乾,再一塊塊揭下來收存。它的用途就是給大人孩子納鞋底子用。大人的鞋底子用幾層袼褙摞起來,粗針大線,結結實實,號稱踢死牛。過年的鞋,或是小伙子穿來相親的鞋,用漂亮的白洋布一層層包邊,穿在腳上,周正,白亮,打眼,美氣!這就是所謂千層底,現在人們穿是時髦,是懷舊,是返樸歸真,那個時代,人人都穿千層底,連小嬰兒也不例外!

小嬰兒穿的就是這種小老虎頭鞋了。鞋底只用一層袼褙就好,又不用它來走路,最好軟一些,再軟一些。鞋幫也是袼褙,一隻鞋剪出對稱的兩個鞋幫,對頭一碰,兩頭一縫,就出來一個小老虎頭的鞋型,兩隻尖耳朵豎起來,耀武揚威。

畫龍完成,下面點睛。是真的點睛,給小老虎「描眉畫眼」,不用筆,用絲線。大紅大藍的綢片做成小老虎的頭臉,銀針穿上絲錢,給小老虎一下下繡出彎彎的眉,毛茸茸圓圓的淘氣的眼,白線繡出可愛的小蒜頭鼻子,鼻頭上再用黑絲線繡出網格,圓圓的嘴巴是兩股紅線,上邊一個半圓,下邊一個半圓。然後我娘再給小老虎的臉上添幾根細細的鬍子,真奇怪,她把老虎當成貓來加工。

我娘做這一切,均是免費,一是鄉里人情厚,二是她真心熱愛。從她入神的哼哼唱唱中,我看到的是一個鄉村少婦那一刻恬靜自足的內心。沒有憂愁,沒有悲傷,沒有焦灼,沒有恐慌,有的是無限的希望,寄托在一針一線的刺繡上。

是我錯了。以前總是眈眈於對我娘的壞脾氣的怨恨不滿,卻忽略了她心裡排山倒海的柔情和繁花盛開的爛漫。哪怕再多艱辛磨難,她的心裡始終沒有斷掉對生活的美好期盼,甚至把日常的光景也過成了女紅的模樣。

她會用細細的高粱桿兒串蓋簾,串的蓋簾細巧、平整、白亮、美觀。一把大王麻子剪刀和一段長長的針線,就夠她忙活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們都睡了,她的陣地上一片凌亂,七支八叉長長短短的高粱桿兒,到最後成就一個一個完美的圓。

她會做臭豆腐,做出來的臭豆腐細膩、清香;她會醃鹹菜,醃出來的鹹菜翠綠、味兒長。是的,她什麼都會幹,也什麼都肯幹,只要生活不難為她,她會是一個溫柔的好媽媽。可是她不是。

她很厲害,總是罵人,罵得我以為自己不是親娘生的。她對我,對我爹都很凶,我們父女倆簡直就是一對患難同盟。

那一段時間,我對我娘是厭惡的。再大些,就知道報仇了。恨她,罵她,氣她,氣極了,她就趕我,走!走得遠遠的!我果真甩手一走,過年也不肯回家。這種情緒到我結婚都沒有得到緩解。

懷孕了,住院了,剖腹產的痛楚還沒過,她挎著一個小包袱滿頭大汗地來了。我一見她就把臉別過去了,不笑,不說話。我心裡的不高興她也看不出來,那麼歡天喜地看自己的外孫女,那個青蛙樣的小東西自管睡大覺,也不理她,她卻看得都要醉了。

後來才知道她三十九度的高溫坐車過來,暈車暈得要死了;看我那麼冷淡和厭惡,她背地裡偷偷地哭過,然後再若無其事地接著伺候我。出院的時候,別人都坐到前排去了,只有她抱著小娃娃,跟著我坐在後排,車在鄉間土路上顛簸,我捂著刀口,一顛一皺眉,她不說話,像貓那樣密切注視著。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和她和解的,像水和油一樣,剛開始界限分明,不知道什麼時候邊緣開始模糊了。

到現在夜深人靜,想她的多半生,越想越知道了母親。原來我的半夜不睡,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也像她在做女紅,白紙黑字幻化成絕美的奼紫嫣紅。她把她的一切都傳給我了,她的壞脾氣,和她的細密的耐心。還有,生活雖然是艱難的,但是始終不肯磨滅心裡的憧憬。曾經有朋友忠告我,你太執著,這樣會不快樂。沒想到執著也是我娘傳給我的。我看見光屁股的小孩子會打心眼兒裡往外疼,看見邁不動步的飢寒交迫的老人會打心眼兒裡往外地難過,總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慈悲心,沒想到這也是來自我娘的遺傳。所謂天生稟性,原來都有根生。

好也罷,壞也罷,喜也罷,憂也罷,愛也罷,恨也罷,我今生的一切都是一棵樹上開出的繁花。娘啊,原來我和你的相遇,是今生最華麗的一場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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